肖克凡 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天津大码头》《都市上空的爱情》等七部,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你为谁守身如玉》《爱情刀》《最后一个工人》等十五部,散文随笔集《镜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有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和话剧上演。曾获首届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以及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为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
一
深秋时节,大半夜里我被大人说话惊醒,听见那人对外祖母说:“姥姥,天太晚了我在您家寻一宿,天亮我就走人……”
屋里亮着灯,灯光亮得不容我睁眼,只得眯缝着。我能够分辨男女,懵懵懂懂瞄见个成年男子,口口声声叫外祖母“姥姥”。
“您老行行好,这大半夜的让我宿您家吧,天亮我保证走人……” 他操着地道的天津口音。
我家住在陕西路,旧时属于天津日租界,陕西路日文叫“须磨街”。我家这条胡同叫团圆巷,向东通往山西路,山西路日文叫“明石街”。
我读书的鞍山道小学坐落在旧日租界宫岛街,早先是日本第二小学。日本第一小学在东边橘街上,窄窄的橘街没有橘子,它与段祺瑞公馆隔街相望。
社会主义新中国了,松岛街、加茂街、橘街、浪速街……这些日本街名统统消逝,变更为哈密道、青海路、蒙古路、四平道……
实行公产房制度,去除日式民居的榻榻米和推拉门,一律改造为普通市民住宅。我的同班女生方晓樱的妈妈是日本遗孤,后来嫁给方晓樱的爸爸。前几年方晓樱妈妈返回日本了,带去几十支天津生产的圆珠笔。
方晓樱妈妈给女儿取了日本名字叫花子。我们班上几个差生就说她是要饭的“叫花子”。方晓樱哭得很伤心,说妈妈返回日本却给她留下个中国外号。
我家的房子只保留了日式壁橱。我的睡床紧挨着壁橱。有时钻到壁橱里玩儿,想起《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小人儿书,我就把壁橱想象为藏宝的山洞。
深秋大半夜,灯光里这成年男子的身影投映墙壁上,令我想起外祖母家乡的皮影戏。这时外祖母叹了口气说:“这大半夜的,你去睡里间屋吧。”
这个成年男子喜出望外,大步走进里间屋,快速关严隔门。
一旦关严这扇隔门,里间屋与外间屋便被隔成两间房子。我家顿时变小了,我从被窝里伸长脖子小声问外祖母。
“姥姥,这是谁来了,他怎么也叫您姥姥呢?”
“求人的时候,就自降辈分呗。”外祖母略显无奈,“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姓张叫张族祥……”
“张族祥……?”我还没有见过父亲,却见到了父亲的朋友——这个大半夜登门借宿的男人。
其实,我三岁时见过父亲,只是小孩子不记得罢了。不记得就等于没见过。父亲响应国家号召报名支援大西北,去了名叫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的地方。我在同学家地图上查找过,那地方是个小黑点。爸爸就住在小黑点上。
外祖母关灯躺下,黑暗里说睡觉吧。我却睡不着,瞪着眼睛望着屋顶,心里把它当做电影院幕布,想象着一部部电影开演:红孩子,牧童投军,钢铁战士,英雄列车……
“电影”当然不会开演,却从里间屋传出呻吟声。我摸黑从床上爬起:“姥姥,这么快张族祥就生病啦?”
这是小孩子逻辑:一个人生病才会呻吟,因为疼痛。我不知道,人不光因为生病才呻吟的。
外祖母急促地说:“你快睡吧,他死不了……”
黑暗里我有了知识——人的呻吟能够穿透黑夜,尽管在两间屋子里。
一阵阵呻吟声从里间屋里溢出,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尖锐一会儿低沉。咦,呻吟好像不光一个人……我想起去年半夜有贼进过我家后院,就吓得缩进被窝儿里。
一阵嘎嘎声从里间屋传出,好像有人挪动床铺。坏啦!我在里间屋床垫下压着十几张香烟盒:满天红牌,小提琴牌,烟斗牌,哈德门牌,大婴孩牌,大连珠牌……大人们叫它烟标。我担心张族祥动了我的宝贝收藏,呼地从被窝里坐起。
“姥姥,我要去里间屋看看……”
外祖母好像非常后悔,摸黑起身掀开我的被子说:“我真没想到张族祥会这样!你给我挪到壁橱里睡去。”
我要去保护珍藏在里间屋床垫下的烟标,外祖母却催促我睡进壁橱里,这真是奇怪。
日式民居的壁橱非常宽敞,完全能够睡下两个我。我被装进这只大盒子里。空间紧凑,壁橱隔音。尽管惦记着烟标,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起床,我从壁橱里钻出来,不见外祖母身影。我慌了神,光着脚丫子跑出屋去。
外祖母站在后院里,满脸怒气。我家里间屋窗户通往后院,此时完全敞开,那盆茉莉花从窗台挪到地上,折断了花枝。
“我的烟标……”我急不可待要从窗户爬进里间屋。
“人走门,猫狗才爬窗户呢,不许你进里间屋!”外祖母说着叹口气,“三年节粮度荒刚刚过去,这就饱暖思欲啊……”
外祖母扎煞一双小脚,穿过楼道走向前院。我小狗儿似的跟随着。前院一座铁皮炉子烧着水壶,外祖母拎起开水哗哗哗浇进泡着白底蓝花床单和白色枕套的大木盆里,它们被烫得发出吱吱叫声。
我还惦记着自己的宝贝烟标。外祖母手持竹竿子拨弄着热水里的床单和枕套,“你的香烟盒,我都给烧了!”
我担忧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要攒足五十张去换放大镜,您怎么给烧了?”
外祖母嘴里迸出个坚硬的字:“脏!”
之后,她老人家坚定地重复着:“脏!特别脏!”
“脏……?”我被满脸懊恼的外祖母给镇住了,“什么脏?”
外祖母毋庸置疑地说:“全都脏!没有干净的……”
我失去心爱的烟标,哇地哭起来。外祖母心疼了,“宝贝儿,这怪不得姥姥,咱們是干干净净的家庭。”
我望着泡在大木盆里的床单和枕套,想起夜晚的不速之客。“那个张族祥走啦?”
“一大早没了鬼影儿,兴许天没亮就溜了。”外祖母余怨难消,“我怕他大半夜着凉才答应借宿,没想到他开了后窗户……
我回忆不起张族祥的清晰模样,只记得大半夜灯光下锃亮的大背头。这种发型在我们团圆巷被称为油头粉面。
这时候,团圆巷的苏娘娘跑进院子,笑眯眯望着大木盆里的床单和枕套问道:“姥姥,你家大半夜来了客人?”
不知什么原因人们都叫她苏娘娘,我知道她丈夫肯定不是皇上。苏娘娘是居委会积极分子,她也叫外祖母“姥姥”。好像外祖母不光属于我,还是团圆巷的姥姥。
外祖母好像没听见苏娘娘问话,扭身给她个背影。苏娘娘不甘心,快步绕到外祖母面前继续发问。
苏娘娘鼻尖儿有颗疣子,令人想起步枪射击的准星,她见到谁都像在瞄准对方,令人担心枪机走火。
“你妈妈在家吗?”苏娘娘转身问我。
我摇了摇头。这时外祖母伸手将我拉到旁边:“您这是明知故问嘛,我家大半夜怎么会来人呢!”
外祖母对苏娘娘撒了谎。苏娘娘亲切地望着我:“小鹿子又长高了,真是个诚实的孩子。”
外祖母掐着我胳膊说:“你没穿鞋就跑出来,快回家去!”
苏娘娘突然问我:“小鹿子,你半夜睡觉尿床吗?”
“我是少先队员不尿床!”我不高兴了。
苏娘娘趁机在大木盆里涮了涮手,就跟占了大便宜似的,使劲甩着胳膊走了。
“这个苏娘娘是笑面虎……”外祖母进了屋,随手关了门,表情特别严肃。“小鹿子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论是谁问你,你都不能说咱家大半夜有人来过。”
“张族祥来过啊……”我疑惑起来。
外祖母急了:“什么张族祥?咱家没人来过!咱家就是没人来过!”
“姥姥,您为什么让我说瞎话呢?”
“你闭嘴!”外祖母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外祖母从来不打我,这次却动了手,以武力強迫我对外撒谎。
自从吃了这巴掌,我耳朵里不时出现响动。我将这反常情况告诉外祖母,想让她老人家承担动手打人的责任。
“是啊,为什么姥姥听不到响动呢?”外祖母耐心解释说,“因为你是童子,童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事物,能听到大人听不到的声响。”
“我什么时候就不是童子啦?”我不知是喜是忧。
外祖母呵呵笑着说:“你长大就不是童子啦。”
“姥姥,我永远不想长大。”我态度坚定。
外祖母严肃地说:“宝贝儿,人世间没有永远的事情。”
永远,在我心里非常遥远。遥远得看不到边际。
二
每逢礼拜六傍晚,下放北郊农场劳动的妈妈公休回家。她骑着深紫色匈牙利自行车,这是爸爸从新疆寄钱回来给她买的。
自从外祖母让我对外否认张族祥大半夜借宿,我总觉得说瞎话对不起胸前红领巾,心里结了疙瘩。
妈妈走进家门摘下遮阳草帽,我想立即向她坦白。可是没等开口,有人笃笃叩门。
妈妈转身开门,不由愣住了。外祖母赶上前说:“请进请进,这是派出所新来的梅同志。”
被外祖母称为“梅同志”的户籍警察是个脸色黝黑表情严肃的小伙子,满嘴外埠口音。一时间,我的耳朵里猛然泛起怪异的响动,乱七八糟的。
梅同志打量着母亲说:“你就是裘芫瑛?你不是下放北郊农场劳动嘛,今天怎么跑了回来?”
妈妈有些不知所措。外祖母抢答说:“北郊农场离市里五十多里路呢,跑是不行的,她骑自行车回来的。”
梅同志转脸瞥了瞥外祖母,继续审视着母亲:“听说你家大半夜里有响动,这情况属实吗?”
“我平时不在家里住,对您说的情况不了解……”妈妈解释着。
梅同志板起面孔说:“你们要如实反映情况,不要隐瞒也不要包庇……”
外祖母连连表态说:“我们没有隐瞒也没有包庇,我家大半夜里保证没有响动。”
“你说话不要绝对化嘛。”梅同志不高兴了,“唯物辩证法讲究一分为二。”
外祖母和母亲陷入困境,我不顾耳朵里的响动:“梅同志!您说的响动可能是邻院吧?”
梅同志突然咧嘴笑了。我看到他黄色门牙。
“你们全家否认响动,连小孩子也上阵了。”他缓步走到通往里间屋的隔扇门前,好像电影里侦察兵观察地形,然后走近我睡过的壁橱。
“防火,防盗,防匪防特,只要发现问题就及时向我报告!”
外祖母和妈妈连连点头,我也跟随着说知道了。
梅同志迈着四方步走了。全家气氛松弛下来。外祖母很快做得晚饭:青萝卜粉丝汤,糙米饭。全家仨口围坐桌前,不声不响吃饭。
从学会撒谎,心里疙瘩越结越大,饭量反而小了。
吃过晚饭跟随妈妈走进里间屋,我向妈妈坦白了。
“什么,你说穷张大半夜来咱家借宿?”妈妈听罢我的检讨,惊讶得瞪大眼睛。
穷张?妈妈叫张族祥“穷张”?原来这是张族祥的外号。
妈妈起身快步追到厨房,一把拉住外祖母胳膊。她老人家连忙解释:“我也没想到穷张会带个女人来,她肯定是从后院窗户爬进来的!”
妈妈下放北郊农场前是天津女三中教师,说话柔声细语,此时变得高声大嗓,完全没了从前的温和。
“穷张胡闹!穷张肮脏!穷张不知羞耻!穷张把咱家当成什么地方啦!”
“芫瑛你别着急,好在穷张是个单身,他结交女人也属于搞对象吧……”外祖母转而悔罪说,“我把床单枕套烫了洗了,还放了碱水消毒。梅同志来咱家询问,肯定是有人听见响动去报告了……”
妈妈可能意识到失态,随即从高声转为低语:“您烫了洗了消了毒,我也不会睡那张床了……”
我知道妈妈特别讲究卫生。苏娘娘说过妈妈是模仿叶太太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叶太太住团圆巷九号院,爱干净出了名,她丈夫叶先生是设计桥梁的工程师。
晚间,妈妈嫌里间屋的大床肮脏,就跟我挤在外间屋床上。我很久没有挨着妈妈睡了,心里感觉特别温暖。
外祖母分明想惩罚自己,抱起被褥就要去睡里间屋,被妈妈拦住了。“里间屋您去不得!您要是脏了,让我怎么吃您烧的饭?让我怎么喝您煮的水?让我怎么做您的女儿?”
外祖母苦笑了:“要是从此里间屋不能进人,咱家两间房就变成一间屋啦。”
妈妈和声细语说:“您明天叫收旧家具的老佟来吧,我把里间屋大床卖了,然后去木器行买张新的。”
“你工资从七十六降到二十八块钱,怎么还要换新家具呢?”外祖母很是为难,“好吧,我在外间屋打地铺睡吧。”
我告诉妈妈耳朵里总有响动,都是乱七八糟的声音。
“你快睡吧,睡着了就没有响动了。”妈妈摸了摸我额头,“咱们是素素净净的家庭,不能有响动。”
转天上午,外祖母叫来收购旧家具的老佟,一股脑搬走里间屋的双人床和床垫,换回来四块钱。妈妈骑车去了绿牌电车道的盛友木器行,花十二塊钱买了新床和床垫,雇了辆三轮车运回家来。
“你换床添了八块钱,这是全家半个月伙食费呢。”
妈妈语气坚定地说:“该花的钱,必须花!咱们是爱清洁的家庭,爱清洁就要花钱的。”
外祖母忍不住反驳了:“你住农场宿舍又是苍蝇又是蚊子,那也不清洁啊……”
“您说得不对,苍蝇蚊子比男女混乱清洁得多。”尽管花掉全家半个月伙食费,妈妈毫不动摇。
晚间,妈妈去睡那张新床了。我抱起被子追到里间屋,执意躺在妈妈身边。
“妈妈,什么叫男女混乱?”我好奇问道。
妈妈想了想:“我跟你说不明白,快睡觉吧明天早起上学呢。”
礼拜一清早,妈妈骑车赶回北郊农场。外祖母告诉我,上午农场列队点名,谁迟到谁挨罚。
我说妈妈好可怜。外祖母说人活着没有不可怜的。“就说你爸爸吧,他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过年想家也回不来的。”
我喝着玉米粥问外祖母:“要是我爸回来跟我妈睡在床上,这算不算男女混乱呢?”
“咦!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情呢?”外祖母伸手戳着我脑门儿说,“我看你小子要成精!”
我又想起大半夜借宿的张族祥,就询问“穷张”外号的来由。
“他不穷,单身呗!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他跟你爸爸同岁,三十了没成家,是四面钟房管站的管儿匠……”
天津人俗称水暖工“管儿匠”,在市井俚语里“管儿匠”这词好像很难听的。
“等你长大了会懂得很多事情的。”外祖母这样说。
长大,对我来说非常缓慢,缓慢得就像那只坏了的闹钟,一动不动。
三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夏天,一个礼拜日下午。有个男人骑自行车嘎地钉在我家小院门前。他身体跨在自行车上,只是单脚撑地——我低头看着这只擦得锃亮的深棕色皮鞋。我知道这叫“火箭鞋”。
“你是龚铁廉的儿子吧?”他说着耸了耸肩膀。
我抬头看到他高高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便想起苏联人。小学一年级课本里称苏联是社会主义老大哥,小学二年级就没了,我读书的鞍山道小学与列宁格勒红山小学是友好学校。中苏学生停止互相通信,因为朋友翻脸断交了。
“你肯定是龚铁廉的儿子。”他骗腿跨下自行车,伸手要摸我的脸蛋,我扭头躲开了。
我打量着这个男人:大背头发型,梳得油光水滑,一身驼色西装,打着紫色领带。既然他能说出我爸爸的名字,可能就是大半夜借宿的“穷张”吧?不过这种装束很难让人相信他是房管站的“管儿匠”,我认为西装革履应当属于邻院的叶工程师,当然不包括“火箭鞋”。
我点头承认是龚铁廉的儿子:“您是谁啊?”外祖母叮嘱跟长辈说话要用“您”,不能用“你”,凡是用“你”的孩子,被人笑话没家教。
“你猜猜我是谁?”他讪笑着说,“猜对了有奖……”
“您有什么奖?”
他好像准备不足,思索着说:“奖励你一个字谜。”
我对字谜有兴趣,就试探着说:“您姓张……”
“对!张飞的张,张恨水的张,还有张……”他寻思不出第三个姓张的名人,好像吃栗子卡住了。
我当然知道《三国演义》的张飞:“您说的张恨水是谁?”
“言情小说家呀!《啼笑因缘》《春明外史》《金粉世家》,我最爱看他写的书呢……”
我打断他的话头,“还有张族祥的张。”
“嘿嘿……”他得意地笑了,“我说你很聪明嘛,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族祥是也!”
他果然就是“穷张”。“您的字谜呢?快拿出来吧。”我催促他兑现奖励。
“你真要字谜啊?”张族祥轻微抱怨说:“你真像你爸爸,凡事认死理,所以报名去新疆了……”
“做人说话要算数,何况您是大人呢。”我摸着胸前红领巾说。
他皱紧眉头寻思着。我觉得他根本没有字谜。
“有啦!这就是我的字谜……”他大声说道,“好、像、对、我、说。”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字谜。他讪笑着说:“你把这句话倒着念一遍!”
我尝试着念道:“说、我、对、象、好……”
张族祥哈哈大笑:“好哇!你小小年纪就要搞对象,还说自己的对象好,没羞没羞!”
我猛然醒悟,腾地红了脸。我被他给耍了,闪身快步跑开,上街去买“蜜饯梨皮”。
我衣兜里揣着两张五分面额的小钞票,这是外祖母给我购买零食的花销。天津友谊罐头厂生产新港牌“糖水雪梨”罐头,生产车间切削下来的下脚料梨皮,经过麦芽糖浸泡晾干制成“蜜饯梨皮”,每周未定点供应市民。
我走向哈密道的满天红食品店。穷张推着自行车跟上来,并排走在我身旁。他娴熟地掌控着我的步伐节奏,叫着我的乳名问道,“小鹿子,这程子你爸爸来信了吗?”
刚刚被他耍笑了,我不愿答话。他自己说道起来,话痨似的。
“你爸爸心血来潮报名支援新疆,弄得你爸你妈两地分居,就跟牛郎织女似的。你知道新疆有多远吗?从天津坐火车到北京,从北京坐火车到兰州,在兰州换汽车,坐十天汽车到乌鲁木齐,在乌鲁木齐再换汽车,坐四天汽车才到博乐。你说这是何苦呢……”
这家伙分明在贬低我爸爸。我停住脚步问道,“您为什么叫穷张?”
“好哇!你小毛孩子敢叫我外号!”他伸手弹了我“脑崩儿”,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我再次看到他高高的鼻梁。
继续向前行走,有人跟他打招呼,叫他“张师傅”。他低头对我说,“你看看,我是国家工人,你爸是国家干部,他跑那么远去当干部,这五马换六羊——这不值得。”
穷张说话目光有神,使人想起鹰眼。我以少先队员口吻说:“我爸爸是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建设!”
“得啦得啦,你快去买蜜饯梨皮吧,一毛钱一大包。”他成了我肚里蛔虫,竟然知道我去满天红食品店的目的。
“你看看吧,我这辆自行车是英国三枪牌,全天津市不足三十辆。可惜你爸爸在新疆只能骑马了。”他还在炫耀自己,嘴里哼唱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我耳朵里突然充满乱七八糟的响动,其中掺杂着张族祥说话。我抗拒着耳鸣跑到满天红食品店门前,排长队赶了个尾巴。
满天红食品店的蜜饯梨皮卖得很快,一毛钱一份很便宜,卷卷曲曲蓬蓬松松装在三角形敞口纸袋里,拿在手里好像举着火炬。
我右手举着“火炬”,沿着哈密道行走。这一毛钱蜜饯梨皮是我一个星期的零食,外祖母会把它分成七份,让我一天吃一份。
穷张好像黏着我不放的影子,推着三枪牌自行车与我并排走着,说他喜欢我这样的聪明孩子。有生以来首次听到有人这样夸奖,我很惊异,以前我认为自己很笨,比如不會画画儿,也不会翻筋斗。
拐上陕西路。我感觉“火炬”颤动一下,抬头侧脸看见张族祥从我“火炬”里捏去几条蜜饯梨皮,乐乐呵呵塞进嘴里,欢快地咀嚼着。
我感到非常意外,立即将“火炬”从右手换到左手。他很快推着自行车转到我左侧,继续挨着我行走。
我成了遇到大狼的小羊,一路满心恐慌。就这样,从陕西路拐进团圆巷,我的蜜饯梨皮被他捏吃五次,动作很大。这令我想起连环画里进村抓鸡的日本鬼子。
穷张又伸手了。这时有人喊“张师傅”。他匆匆将蜜饯梨皮塞进嘴里,推着自行车迎上前去。我看到喊他“张师傅”的人正是住在团圆巷九号院的叶太太。
尽管时兴叫同志了,住在旧租界里的左邻右舍依然不改旧时称呼,叫男人先生,称女士太太。在全社会革命化氛围里,我们团圆巷残存着些许布尔乔亚味道。平时见到叶太太的丈夫我还是叫他“叶先生”,心里特别敬重这位文质彬彬的桥梁工程师。至于师傅这种称呼,我觉得属于有手艺的工人。比如旧日租界大和公园对面牛奶店里做面包的工人,大家就叫他们“师傅”。
叶太太皮肤白皙身材苗条,身穿紫底碎花旗袍乳白色高跟皮鞋,表情端庄。“张师傅,我家自来水龙头滴水,去找了房管站几次,迟迟没派人来修。”
“我没接到维修单啊……”穷张不紧不慢问道,“您家里什么时候有人?”
这时团圆巷口的女伴雇上三轮车了,招呼叶太太去天华景听小彩舞的京韵大鼓,还有石慧儒的单弦。叶太太跑过去跟女伴打了招呼,乳白色高跟鞋哒哒踏响团圆巷石板路。她急忙返身折回说:“张师傅您现在……?”
穷张放下自行车说:“不怕没有维修单,我现在就去给您修理!”
叶太太大声说:“我家住团圆巷九号!”
叶太太平时轻声细语,这次高声大嗓好像是说给全世界听的。
我这只小羊总算摆脱了大狼,径直跑进自家前院。外祖母正在移动那尊陶罐准备腌制雪里蕻。我郑重地把装有蜜饯梨皮的三角形敞口纸袋递给她老人家。这是从小养成的规矩,孩子进家要将买回的东西交给家长。
“这是你买了一毛钱的?”外祖母看了看纸袋问道。我马上点头回答说是的。家长问话必须立即回答,这也是从小养成的规矩,否则就会被认为没有家教。
外祖母进屋从柜子里取出黄铜盘子,板起面孔说:“小孩子不可以撒谎的。”
自从外祖母叮嘱对外不要承认“穷张大半夜借宿”,我便学会说瞎话了。但是这次买蜜饯梨皮我确实没有撒谎。
外祖母将蜜饯梨皮分成四份说:“应当分成七份,那三份半路上被老鼠吃了吧?”
我猛然明白了。“姥姥!张族祥一直贴着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伸手就捏……”
“你不要说了,那三份肯定给穷张吃了!他就是没有贵样,跟小孩子也争嘴吃。”
我的零食遭受重大损失,还被外祖母怀疑撒谎,心里特别忌恨外号穷张的男人——你闹得我妈妈卖了旧床换新床,又闹得我三天没有蜜饯梨皮吃,还说我爸爸支援新疆建设不值得……
“姥姥,叶太太说她家水龙头坏了……”我主动报告情况给外祖母,以此缓和家庭气氛。
外祖母小声说:“我知道,叶太太家澡盆总漏水,厨房水龙头也坏过两次。这日租界的房子太老啦。”
我发表感想说:“叶太太长得真好看,叶先生也挺帅的。”
“是啊,这才叫郎才女貌幸福家庭嘛。”外祖母转了话题,“我拆洗好叶太太家的换季衣裳,明儿你替我送去吧。”
自从妈妈降了工资,尽管爸爸经常寄钱回来,家里过日子仍然不宽裕。外祖母有时为叶太太拆拆洗洗,换取零钱贴补家用。“叶太太会弹钢琴,为了保养手指不动水。叶先生特别宠爱叶太太,他出差上海给她捎回来白纱手套呢。”
外祖母絮絮叨叨讲着叶太太的故事。我想起苏娘娘嘴里经常使用的词儿,便脱口问道:“这么说叶太太是资产阶级啦?”
“咦——!这词儿你是从哪学来的?”外祖母惊异地看着我。
我又觉得耳朵里有了响动,乱七八糟什么声音都有,好像小世界。
外祖母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耳鸣呢?过几天我带你去总医院吧,那里有解放前留洋回来的大夫……”
“解放后的有吗?”我喜欢问。
外祖母郑重地说:“有!那都是从苏联留学回来的。”
四
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想起那个张族祥,我耳朵里就有响动。我把这种感受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思忖着说:“是啊,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心不乱。你这小毛孩子就是心思太重啊。”
过午时分,外祖母把浆好的衣服熨烫得有棱有角,郑重其事裹在白布包袱里。“人家叶太太特别干净,你进院子站在门厅外边候着,除非人家叫你进去。”
外祖母继续叮嘱:“叶太太要是给钱,你就接着。要是人家没提这码事儿,你也别赖着不走哇。”
我连连点头说:“我是少先队员,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过了团圆巷午睡时间,我小心翼翼捧着白色包袱,沿着石板路走向邻院团圆巷九号。
叶太太家独门独院,楼上楼下二层,房间不少。叶家前院侧墙高处安装一只篮筐,篮筐周边墙面还画了“篮板”图形。我想起篮球。以前妈妈在女三中教高中代数还兼任女篮教练,球队获过天津中学生女篮联赛亚军。她下放北郊农场种植玉米小麦,不再摸篮球了。
我抬头望着篮筐,想念被北郊农场大太阳晒得黢黑的妈妈,然后小心翼翼拉了拉垂挂在门厅外面的小铁环,门厅里小铜铃响了。
其实团圆巷家庭大多安装电铃,只有叶太太家里挂着小铜铃,发出清脆声响,特别好听。这时门厅里传出叶太太声音,说小鹿子请你进来吧。
我手捧白布包袱,迈过石头台阶推门进去,在门厅里站住。
门厅里光线不强。身穿月白色绒衣绒裤的叶太太招手说:“你走进来啊,我去给你弄果汁喝。”
叶太太是家庭主妇,从不外出工作。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说话和声细语。外祖母说这是地道北京口音,要比天津话好听。
轻轻走进楼道,光线明亮起来。叶家白天也亮着电灯,不像外祖母那样计算电费,阴天都舍不得开灯。
一只大白猫趴在楼梯口,冲我喵喵叫了两声,起身走了。
右侧房间里走出个哥哥,高高大大手里抱着个篮球。叶太太说这是睿哥。我就叫了声睿哥哥。睿哥冲我笑了笑,举着篮球去前院练习投篮了。
我伸出双手将白布包袱递给叶太太。外祖母说过对长辈要双手呈交物品。叶太太当即夸奖我懂礼貌,从右侧房间叫出他的大儿子。
“英哥,你看小鹿子小小年紀懂规矩,这都是人家王姥姥教育得好。”
这个脸色白净戴近视眼镜的大哥哥,文绉绉的模样。我看到他手里拿着《红楼梦》,以为这是住在红楼里的人做梦的故事,便想起喜欢看言情小说的张族祥。
读《红楼梦》的英哥朝我笑了笑,很腼腆的样子。叶太太引我去厨房,亲手斟了杯浓黄色的橘子汁。我遵守外祖母教导,摇头说不渴。叶太太眨着明亮的眼睛说:“不渴也要喝的,补充维他命。你喝吧,我不会告诉你姥姥的。”
我拨浪鼓似的摇头,偷偷咽下口水。叶太太竭力寻找让我接受橘子汁的理由:“那时候,你妈妈在女三中教书,我俩经常去劝业场光明电影院看外国电影,有西班牙的《瞎子的领路人》,英国的《天堂里的笑声》,法国的《勇士的奇遇》,阿根廷的《大墙的后面》,噢,还有印度的《三海旅行》……”
听到这么多外国电影名字,我只得接受诱人的橘子汁,极力克制地喝了一小口,味道果然很好。叶太太趁机走开了,我大口喝起来。
叶太太重新走进厨房,伸手递给我个褐色小纸袋,说辛苦你姥姥了。我接在手里说了声谢谢叶太太。
她伸手摸着我头顶说:“你爸爸走得那么远,你妈妈下放农场,幸亏有姥姥疼你啊。”
叶太太的北京话很好听,就跟电匣子里播音员似的。我给叶太太鞠了躬,说叶太太再见,手里捏着褐色小纸袋穿过楼道走到前院。
睿哥在前院练习投篮。他停住篮球眨着大眼睛看着我。我以为他嫌我碍事,就要侧身离开。
“小鹿子弟弟,你也喜欢篮球吧?”睿哥友善地说,“你来投几个吧,今年咱们河北队得了全国冠军呢……”
我听妈妈说过河北男篮女篮都是强队,河北男篮中锋王家桢还是国家队主力,国家男队有杨伯庸和路连翰,还有钱澄海和蔡集杰。
接受睿哥热情邀请,我随手把褐色小纸袋塞进衣兜,接过他递来的篮球,奋力投向安装在高墙上的篮筐。我的力量不足,篮球出手不远就掉落地下。我不好意思地扎煞着双手。
睿哥鼓励我说:“你胳膊没劲儿,回家练练哑铃吧!”
这是我首次听到“哑铃”二字,心里特别羡慕睿哥。我忘了跟他说再见,出了团圆巷九号院快步跑回家去。
团圆巷里苏娘娘伸手拦住我:“小鹿子!这程子你听见什么响动没有?”
我立即回答说:“这程子我家大半夜里没有响动!”
“我不光问你家,我是说邻院有响动吗?”苏娘娘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我认出是起士林的“黄油球”。
“你说实话,我给你糖吃。”苏娘娘手里捏着“黄油球”。我刚刚喝过叶太太的橘子汁,苏娘娘的糖吸引力就小了。
“邻院就是您家啊,我大半夜听见您家里有响动!”
“胡说!我说的邻院是团圆巷九号。”苏娘娘伸手要揪我耳朵,“你怎么学坏啦?小王八羔子!”
我躲闪开她的手,一溜烟跑回家去,气喘吁吁站在外祖母面前。
外祖母扬起沾满面粉的双手:“你回来啦小少爷,我听见苏娘娘骂你小王八恙子呢……”
“她为什么骂我呢,小王八恙子是什么意思?”
“苏娘娘是个笑面虎,有时说话也很难听的。”外祖母转换话题问道,“你见了叶太太?”
我说见到了,还见了读书的英哥和打篮球的睿哥,但是没有见到叶先生。
“叶先生是工程师,海河上的新桥就是他设计的。”之后外祖母打量着我,“你把包袱交给叶太太啦?”
我猛然想起叶太太给的褐色小纸袋,急忙翻开衣兜寻找。外祖母笑吟吟不言语,耐心等待我的解释。我说练习投篮时把褐色小纸袋塞进衣兜,怎么找不着了呢。
“兴许你衣兜漏了吧?”外祖母慢声缓语说,“刚才我好像听见外面来了吆喝卖沙板糖的……”
我明白了外祖母的心思,伸长脖子高声辩解:“我没买沙板糖吃!叶太太给的褐色小纸袋真找不到了!”
“依照你这么说,褐色小纸袋生出翅膀,一下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显然外祖母不信任我了。
这时响起叩门声。我赌气不睬。外祖母迈着小脚去开门。门外站着叶家的英哥和睿哥。
我听见弟弟睿哥说:“姥姥,这是小鹿子落在我家前院的吧?”
戴眼镜的英哥补充说:“我看见小鹿子手里拿着呢,这肯定是他掉的。”
我立即冲上去说:“对!这就是叶太太给我的褐色小纸袋!”
英哥和睿哥同时冲我微笑,说了声姥姥再见转身走了。外祖母手里捏着这只失而复得的褐色小纸袋,一声不吭走进里间屋。
我听到她老人家的抽泣声。我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哭,跑进里间屋问。
“这次我错怪你啦!自从穷张大半夜借宿,我让你对外撒谎学会说瞎话,就信不过你了,这都是我作的孽啊……”
我向外祖母表决心:“姥姥您别难过了,从今往后我不撒谎了……”
“人活着不说瞎话,你知道有多难吗?除非孔孟转世。”外祖母停止落泪,紧紧拉着我手。
外祖母轻轻打开褐色小纸袋,心情随即好转,连连咂嘴说:“好人有好报哇,你看叶太太两个儿子,英哥睿哥都多体面啊。”
这只褐色小纸袋里装着两张崭新的五角钱钞票。“叶太太就是大家闺秀!做事这么大气。”
“您说的大家闺秀就是资产阶级吧?”我好奇地问道。
外祖母伸手指着我说:“你这倒霉孩子学会新词儿到处滥用,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这个阶级那个阶级,你懂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外祖母教训着我,然后把叶太太给的两张钞票夹在那本厚书里。这是妈妈读过的苏联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
我告诉外祖母说:“葉太太家养了一只大白猫!”
“是啊,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外祖母说着,若有所思。
我问为什么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外祖母不回答。
天气热了。我耳朵里还是有响动,有时好像敲锣打鼓,有时好像高声呐喊,好像世界大乱了。外祖母改变了主意,说不去总医院了,先请团圆巷的余大夫瞧瞧。
五
余大夫家住团圆巷十三号。小院外大墙上油漆斑驳的大标语,红底黄字“鼓足干劲十五年赶超英美!”小院门外挂着“中西医余守明”白漆黑字的搪瓷铭牌,挺醒目的。
据说余家从清末民初祖传医术,几辈师承。余守明精通中医,读医学院研习西医,总算成了中西医全通,内外科兼修的大夫。他三十大几了依然单身,邻居们说余大夫志向远大,要追赶津门名医陆观虎和杨达夫,就不大考虑个人问题了。
“唉!我父亲王介臣若是健在,余守明给他提鞋都不够格呢。”外祖母说起英年早逝的父亲,既自豪又感慨。
“既然这样别让余大夫瞧了,您带我去总医院吧。”
外祖母笑了,说我像个顺杆爬的猴子:“我带你来余守明诊所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我不知道开什么眼界长什么见识:“不就是小诊所嘛,又不是北京动物园。”
“你两岁时你爸爸带你去过北京,还在前门大街独一处吃了烧卖呢。”外祖母岔开话题,不再贬低余大夫。
走进余守明诊所,穿过前院迈过石阶走进门厅,楼道里坐着个负责挂号收费的老头儿。他抬头看看外祖母,说团圆巷邻居免除挂号金,扭头示意我们朝里走。
我兴奋地对外祖母说:“余大夫对待邻居挺仁义的……”
“废话!当年我爹给穷人看病还不要钱呢。”外祖母小声说。
余守明诊所,一楼开诊,二楼居家。前来看病求医的大多是旧天津日租界的居民,他们比较信任传统老派人物。一楼的楼道右侧是诊室,两间房屋的格局,我伸头探脑看到外间屋摆放着白色诊桌,估计是大夫坐诊的位置,里间屋有张小床,应当是护士给病人打针搽药的地方。
“你怎么蹲在这儿啊?”外祖母弯下腰去问道。这时我才发现楼道角落里蹲着个男孩子,耷拉着脑袋打蔫儿。
外祖母一把拉起这男孩子:“这不是喜子吗?我都认不出你啦!”
喜子站起来仍然耷拉着脑袋。我看到他脑袋齐我肩膀,要是挺身站直了,比我稍矮点儿。
外祖母急了:“喜子!你是吃了耳屎变成哑巴啦?”
喜子总算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我没想到他的眼神这么清亮,顿时产生好感。
“我肚里总闹蛔虫,我妈说都是前两年吃野菜闹的……”喜子终于说了话。
我及时插话对他说:“我们鞍山道小学发塔糖,你吃了塔糖就把蛔虫打下来了。”
“可是我在哈密道小学……”喜子眼睛看着自己脚尖说。
他脚上穿着黑色偏带布鞋,这明显是女式的。他怎么穿着女鞋呢?我愈发对喜子产生兴趣。
外祖母说出天津卫俗语:“什么蛔虫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然后补充说,“前两年闹粮荒谁没吃过野菜呀,再者说杨柳青的老刘总给你家送粮食嘛……”
喜子突然涨红脸,起身跑了。我紧步追出余大夫诊所,他已然跑出团圆巷口了。
“喜子怎么跑了呢?”我返回诊所里问外祖母。
她老人家有些内疚:“那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呗……”
这时候,身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走出诊室打招呼,外祖母叫了声“徐护士”。徐护士眨着细长的眼睛问外祖母哪里不舒服,她老人家指着我耳朵说带外孙来瞧余大夫。
徐护士嘴唇很薄,薄得几乎无法涂抹口红。她振动着薄薄的嘴唇说余大夫出诊了,不知何时回来。外祖母好像知晓内情,说余大夫又去谢先生家了吧。徐护士似笑非笑说您真是个明白人。
自从结识管儿匠张族祥,我增添了几分观察能力,感觉徐护士话里有话,就继续观察着。
我们坐在楼道里候诊。徐护士走进里间屋给患者打针。很快从里面传出一声哀嚎,就跟动物挨宰似的。我产生联想对外祖母说想去北京动物园。外祖母说等你长大自己去吧。
一个肥胖男人从里间屋走出来,伸手捂着屁股满脸痛苦表情。外祖母主动叫了声“黎律师”。原来他就是我同学黎大续的爸爸。他连连摇头说永远不来这里打针了。
我的同学黎大续是个瘦猴儿,他爸爸却满身肥肉,这俩人完全不像父子。我们团圆巷的事情总是让人感到意外。
黎律师侧身凑近外祖母压低音调说:“如今做律师很难,我们这行业名存实亡了……”
外祖母听罢闭目养神,好像对外界毫无知觉。黎律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放声咳嗽几声,赌气似的哼唱着“社会主义好”歌曲,走了。
外祖母睁开眼睛盯着黎律师背影,轻轻叹气。“黎律师都胖成这样儿了,说话还是满嘴跑火车,也不怕嘴给身子惹祸。”
我看出外祖母闭目养神是回避黎律师,觉得她老人家挺有心计的。“小鹿子你给我记住,话不说出口,你是它主子,话说出口,你就成它奴才……”
主子与奴才。我听不懂外祖母的话,记住这两个名词留着语文课堂造句用。
一个男人毫无声息走进楼道,脚步轻轻仿佛是飘进来的。徐护士随即迎出诊室:“薛冰老师,你又来啦……”
外祖母起身说道:“薛冰老师,您好啊?”
看到外祖母起身,这位薛老师慌忙弓身说:“您是长辈,快请坐快请坐。”
“您是老师,人人都要尊重的。”外祖母说出老规矩。
薛冰老师三十多岁的样子,白净面孔消瘦身材,他推了推滑下鼻梁的近视眼镜说:“尊师重教是老规矩,可是如今学生大不相同了……”
薛冰老师说着转向徐护士:“你再给我几片安眠药好吗?我确实需要睡眠的。”
我仔细打量着薛冰老师,一时想不起他住在团圆巷几号院。
徐护士有些为难:“薛冰老师,我不能随便给您安眠药,还是等余大夫出诊回来吧。”
薛冰老师无奈地摇摇头说:“李白是春眠不觉晓,我是秋夜恨漏长啊!”说罢就走了。
徐护士望着他背影低声说:“薛冰写诗写得走火入魔,光吃安眠药也没用啊。”
我不懂走火入魔是什么意思,又想起肚里有蛔虫的喜子。
外祖母再次涉及敏感话题:“徐护士,余大夫出诊快回来了吧?”
徐护士翻腕看看手表:“只要去谢先生家出诊,那时间不会短的。”
我等得不耐烦了,说要回家写作业。外祖母抓住我手低声说:“你稳住,我估摸余大夫不敢在谢先生家盘桓太久了……”
好像面對深奥的课文,我听不懂外祖母说话的含义。“余大夫为什么不敢在谢先生家盘桓太久呢?”
外祖母不答我话,转而把目光投向徐护士:“你这么年轻漂亮有对象了吧?”
“谢谢您关心,我还没考虑个人问题呢。”徐护士扭摆腰肢走进里间屋了。
外祖母低声嘟哝着:“二十八了一晃就是老姑娘了,还说不考虑个人问题,等着皇上选妃子啊。”
“姥姥,您总教育我不要打听别人私事……”我及时提醒。
外祖母表情尴尬:“是啊是啊,人人都有难言之处呢。”
“黎律师也有难言之处吗?”我追问。
外祖母直接回答:“黎律师这种人物,胸怀大志郁郁不得志,一门心思要把儿子培养出来,早早让黎大续学英语,还说长大成人出国去当大使,为国争光。”
尽管还没有见到余大夫,我确实觉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便耐心等待余大夫出诊回来。
“你什么时候闻见香水儿味,那就是余大夫回来了。”外祖母向我传授窍门儿。我学着她老人家的样子,闭目养神。
外祖母有些惊诧:“咦!你嘛时候变成小大人儿啦?”
我学着外祖母对付黎律师的样子,继续闭目养神不说话。外祖母毫无办法,不言语了。
一股清淡而陌生的味道出现了。这就是外祖母说的香水儿味道吧?我睁开眼睛看见身穿白大褂肩背医药箱的中年男子走进楼道。
外祖母迎面起身,叫了声余大夫。“王姥姥来啦,您请坐您请坐。”
余大夫圆脸盘大眼睛,中等身量,说话和蔼,举止斯文,一看就是人们常说的白衣天使。
余大夫走进诊室,不慌不忙放下医药箱,转身佩戴听诊器,稳稳当当落座。
徐护士从里间屋走出说:“余大夫出诊回来啦!你们看病的进来吧。”她说话音量很大,好像想让首都北京都能听到。
我被她的声音镇住了,怯怯走进诊室立在余大夫面前。
“这孩子总说耳朵里有响动,有时候白天,有时候晚晌,也有大半夜让尿憋醒的时候。”外祖母跟进介绍我的病情。
“特别是见了张族祥还有梅同志!”我补充说。
余大夫不解地看着我:“张族祥?不就是房管站的管儿匠嘛……”
外祖母上前解释:“小孩子说话没有准稿子,人家张族祥又没钻进他耳朵里去,再者说这跟警察也没关系嘛。”
余大夫转而打量着外祖母,好像觉得事情挺复杂的:“这么小年纪就耳鸣?很少见的。”
余大夫表情淡然了,从诊桌抽屉里取出小号手电筒,将光束打进我耳朵里观察着说:“王姥姥,耳科不是我专项,先给孩子诊脉吧。”
“不是说小孩子没脉吗?”外祖母有不同见解。
“您这是民间老百姓的说法,否则中医院怎么也有小儿科呢?而且咱们天津还有人称‘小孩王’的儿科专家王士相呢。”
余大夫说罢让我落座,他伸手切脉,闭目静思。
我耐心等待余大夫睁开眼睛,无意间发现他右眼角下有颗小黑痣,好像没有擦干净的黑色泪滴。
余大夫缓缓睁开眼睛。这时那颗小黑痣隐藏进眼角皱纹里,消失不见了。他身上的香水气味,再次冲进我的鼻孔。
这是我首次闻到男人身上的香水气味。以前只在女人身旁闻到,比如团圆巷叶太太,还有班主任姚老师,都说她是桐城姚鼐的后代,我不知道姚鼐是谁。
余大夫让我展开双手,散发着香水味道观察我的掌心,然后给我开了三种成药,说都是水丸。“王姥姥,还是先观察观察吧,如果耳鸣加重就要去大医院详细检查。比如天和医院耳鼻喉科,那里有协和毕业的好大夫。”
徐护士从玻璃柜里取了三种丸药,外祖母接在手里念叨着:“要说丸散膏丹,还是达仁堂大药房的齐鹤轩配得最齐全……”
徐护士问齐鹤轩是谁,外祖母呵呵笑了。
徐护士转而叮嘱我说:“小孩子耳鸣不好,赶快回家吃药吧。”
我却觉得她二十八岁仍然不搞对象,这事儿确实不对头。
跟随外祖母走出余守明诊所。送奶工老曲踏着三轮车来了,拖着长腔吆喝“奶、奶来了,奶、奶来了……”老曲说话结巴,他的吆喝听着很像“奶奶来了”,挺滑稽的。
团圆巷的订户们纷纷开门接过牛奶瓶子。有的订户不在家,老曲就把牛奶瓶子塞进小院门外木箱里。
苏娘娘嘴里叭叭嗑着瓜子,笑眯眯站在院门外。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就扯了扯外祖母袖口。
“苏娘娘这是统计谁家有人谁家没人呢……”外祖母小声说,“她是团圆巷的大座钟,几时几刻几分几秒,心里清清楚楚。”
苏娘娘走到外祖母面前,捋起袖口看着手表说:“王姥姥,余守明是几点几刻出诊的?”
我抢先回答:“我们去的时候,余大夫已经出诊了。”
外祖母瞪了我一眼,不说话。苏娘娘再次翻腕看着手表:“余守明是几点几刻回到诊所的?”
“您自己去问余大夫吧,我们哪里说得清楚!”外祖母推脱。
苏娘娘表情平静:“我是团圆巷居委会代表,我要关心你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嘛。”
“请您关心关心我吧,我耳朵里总有响动!”
“你详细跟我说说!”苏娘娘依然笑眯眯的表情,“你究竟听到什么响动?”
不知从哪里来了机灵劲儿:“我听见您家里半夜总有驴叫!”说罢我跑回家去了。
我坐在家里等待外祖母表扬。她老人家反而沉着面孔说:“以后你不要顶撞苏娘娘,一她是长辈,二她是个笑面虎呢。”
“笑面虎?她光笑面也不是虎啊,我少先队员什么都不怕。”
“宝贝儿,你以为一条红领巾保佑你一辈子?好啦快吃饭吧,咱们青酱虾皮儿泡饭,吃过饭半个钟头你就吃药。”
我脑海突然闪过念头,心里生出计策,期待吃药时间的到来。
吃过青酱虾皮儿泡饭,我盯着墙上挂钟大声说耳朵里响动太大了,叮里咣当就跟两军打仗似的。
外祖母被我骗了,连忙斟水让我服下余大夫药丸。我连连摇头拒绝。“姥姥,您得给我讲个故事!您讲了故事我就吃药。”
外祖母很会讲故事,尤其爱讲鬼故事。她给我讲过十五岁嫁到婆家,有天半夜来了两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儿,手持铁链哗啦哗啦响,前来捉拿重病在床的公公。我问为什么小鬼儿前来捉拿老人家。外祖母说她公公做过知县误判案子杀错人,所以阎王爷派小鬼儿来索命了。
外祖母说她公公果然被小鬼儿拿住,当场咽气死了。我听了吓得不敢去后院厕所,唯恐遇到青面獠牙的小鬼儿。
“一言为定,我讲故事你吃药。宝贝儿,你想听是鬼怪的还是神仙的?”外祖母急于让我吃药,又开口叫我“宝贝儿”了。
“不听鬼怪不听神仙,我想听人的,想听谢先生的,想听余大夫的,还有徐护士和薛冰老师的……”
“你小子真能给我出题目……”外祖母把玻璃杯和药丸摆在小桌上,“你先把药丸给我吃了吧。”
我突然感到我与外祖母之间已经失去相互信任,很像两个越走越远的人,心情有些难过:“姥姥,今天您就是不给我讲故事,我也不会不吃药的。”
我端起水杯,数出九粒药丸投进嘴里咕咚喝了下去。
外祖母舒心地笑了。“好孩子,你等我把谢家衣服浆洗好,过几天你送活计去谢家,就会见到谢先生和谢太太,回来我给你讲他们俩口子的故事……”
“谢谢姥姥!”我与外祖母恢复了相互信任,高兴得脚心发痒。
六
麻脸韩裁缝低头缩肩走进团圆巷,韩裁缝离开九号院,先给谢太太送去做好的旗袍,再给余大夫送去全套西装,然后走进九号院,站在门厅外边说韩宝水来啦。叶太太迎将来說这程子不裁衣裳,等到开春吧。
每逢换季,韩裁缝就来到团圆巷招揽活计,替太太们推荐好衣料,比如天热时穿的纯毛派力斯和纯毛凡尔丁,天凉时穿的纯毛哔叽和纯毛华达呢;为先生们介绍新款式,西装华服,长袍短袄,还有呢帽翻新的活计。他脸麻心不麻,换得人们信任。团圆巷居民的穿装几乎被他包了。
不知他何时得罪了苏娘娘,她总是气不忿:“这韩麻子要是死了,咱们团圆巷太太先生们都得赤身裸体啊!”
外祖母说原先韩裁缝也住团圆巷,全家五口窝在两间半截子地下室里。一半露在地上,一半沉在地下,上面还压着两层楼房,跟日式民居完全不同。前几年节粮度荒,韩裁缝举家搬出团圆巷,说是躲避口舌是非。
沿着团圆巷挨家拜访,韩裁缝来到我家,进门叫了声“王姥姥好”,显得有些低声下气,好像电影里大户人家的仆人。
“老韩啊,你走路总是低头缩肩多辛苦呀。”外祖母催促我给韩裁缝沏茶。这是我家待客规则,越是寻常人物,越要以礼相待。
韩裁缝说:“王姥姥,这茶就免吧,我平常喝惯白开水了……”
我就给他斟了杯“凉白开”双手递过去。韩裁缝说了声“谢谢小少爷”,水杯接在手里,捧着不喝。
“咱是平头百姓,你别叫他小少爷。”外祖母敞敞亮亮说,“老韩你无事不登门,肚子里有话就说,咱们老街旧邻不必客套。”
“王姥姥,那我直说了吧。这团圆巷拆洗浆作的活计,当属您老人家。我只是个做手艺的裁缝……”
“老韩,你是裁剪新活做成衣的,我是拆拆洗洗做旧活的,你我一个井水一个河水,今儿你这话从何说起呢?”外祖母颇感意外。
“您千万别多想,咱们是君子难防小人。只要不受坏人挑唆就好……”韩裁缝放下水杯,冲外祖母作了个揖。
外祖母宽释地笑了:“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被小人挤兑苦了,走进团圆巷还是犯怵。好在事情都过去了。”
韩裁缝频频点头,连声说谢谢。外祖母特意问道:“你家喜子还好吧?前几天我还看见他要治蛔虫呢。”
“噢……?”韩裁缝转而说道,“喜子特别懂事,已经学着帮我做活儿啦。”
“好啊,喜子将来肯定有出息!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韩裁缝吭吭哧哧说话了:“这两年还是有人纠缠喜子的私弊,隔三差五写信给我媳妇,非说这孩子的来历不明……”
外祖母登时急了:“这是谁这么缺德,吃饱了撑的吧!”
“这人寄信没地址,信呢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儿,凑成一句句话,你连笔迹都查不出来……”韩裁缝满脸委屈。
外祖母好像明白了:“苏娘娘不生养,看见谁家孩子多就忌妒!”
“不会是苏娘娘吧?她还心疼邮票钱呢。”韩裁缝低头叹气说,“反正我媳妇快给逼疯了,她从头到尾都跟我讲了……”
外祖母惊了:“她跟你讲了什么?”
“我堵着耳朵不听呗!”韩裁缝激动起来,“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我宁死认定喜子是我亲生儿子……”
“你这就对啦老韩!再者说杨柳青的老刘不是死了吗?”
韩裁缝说老刘因为营养不良,听说前年没了。
“好人不长寿,祸害活万年。”外祖母感叹着,“节粮度荒那几年,老刘隔三差五送些杂粮来,你家这才度过饥荒……”
“当初只要老刘送粮食来,就有人说三道四,说老刘舍得送粮食就是害怕喜子饿死。”
“只要你稳如泰山,全家就牢靠。团圆巷还是好人多,坏人少。”
“您说得透亮,这些好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韩裁缝冲着外祖母哈了哈腰,告辞走了。
我追出去冲着韩裁缝背影说:“您别忘了给喜子吃塔糖,转天就把蛔虫打下来啦!”
韩裁缝头也不回说了声“谢谢小少爷”,低头缩肩走了。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在他嘴里居然成了小少爷。我可不愿意做资产阶级。
家里安静下来了。外祖母撩起大襟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自言自语:“有人非说喜子是私孩子,挤兑得韩裁缝媳妇差点上吊寻死,韩家只好搬出团圆巷。如今这世道不厚生,人心生了一层醭啊。”
我兴奋起来:“那喜子到底是谁生的?”
外祖母突然醒悟了:“敢情你都听见啦?不许出去乱讲韩裁缝家的事儿!我看你将来就是个人来疯。”
我连连点头:“您放心吧,我要学习《红岩》里的革命烈士,上了老虎凳也不讲!”
“驴唇不对马嘴……”外祖母转念拍着脑门说,“噢,今年春节你爸爸就回来了!”
我好像听到与己无关的消息,埋头写作业。我已经习惯没有父亲的生活。他在我心里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像。
外祖母揪住我耳朵说:“我说你爸爸要从新疆回来探亲,你狼心狗肺没听见啊?”
我这才意识到是好消息,随手放下作业本跑出家门去找同学方晓樱。平时小伙伴们私下议论,说我没有爸爸。一个男孩子没有爸爸,似乎就是来历不明。
方晓樱跟她父亲住在团圆巷壹号,临近巷口。我是小伙伴里唯一不叫方晓樱外号“叫花子”的人。因此她小声说喜欢我。
我告诉方晓樱我爸爸过年就要回来探家了。
“真的?这太好啦!”圆脸蛋大眼睛的方晓樱有了泪水。“你有了爸爸,可是我没了妈妈,日本隔着大海那么远,这辈子我也见不到妈妈了……”
我认为日本没有中国好:“你妈妈去日本带走那么多天津出产的圆珠笔。”
“那是前几年的事情,现今日本圆珠笔超过中国了。”方晓樱抹干眼泪说:“我不灰心丧气,留在中国就做革命事业接班人,能去日本就做我妈妈的好女儿。”
我也认为少先队员应当坚强:“这样就好,你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我回到家里,喝了杯水。外祖母打量着我:“小小年纪懂找女孩子说话,你长大可有女人缘呢。”
我不太懂什么是“女人缘”,一门心思看着挂在墙上的月份牌,想着过年就有爸爸了,心情卻七上八下的。
晚间睡觉,我抱着被子主动钻到壁橱里,盼望做个阿里巴巴的美梦……方晓樱,喜子,还有黎大续,一个个走到我面前。突然间,睡梦里划过一道闪电,大家惊慌失措东躲西藏,可怜兮兮的喜子,一头钻到棉花堆里露着干瘦的屁股……
转天清早醒来,我轻轻爬出壁柜,回忆起夜里梦境就问外祖母。她老人家撇了撇嘴说:“前几年节粮度荒喜子差点饿瘪了,活过来就算命大!”
我自作老成说:“多亏人家杨柳青的老刘送些粮食来啊。”
“你快给我闭嘴!”外祖母转而神色紧张起来,“你记性不错哇,听到什么都能记住,长大了去商行管账吧。”
我想象当年被饿瘪的喜子的样子:一双小眼睛,尖尖的下颏,大大的嘴巴。为什么是大嘴巴呢?嗯,大嘴巴容易吃饱饭。
果不其然,外祖母包揽了团圆巷拆洗浆作的活计,连余守明大夫过冬的丝绵小袄也请她老人家拆洗缝制。外祖母活计多了,我的蜜饯梨皮有了保障。
礼拜六傍晚,妈妈骑车回家来了。我从柜子里取出蜜饯梨皮,双手端着铜碗献给妈妈。
妈妈是个笑容不多的女人,还是勉强笑了:“你吃吧小鹿儿。”
妈妈叫我“小鹿儿”而不是“小鹿子”,这儿化韵让我心头暖热,感觉亲切。外祖母煮了玉米面黏粥,全家仨口吃过晚饭。这时响起叩门声。我跑去开门。
啊!管儿匠张族祥竟然登门了。我想起蜜饯梨皮的损失,转身叫着外祖母。自从他半夜借宿清早溜走,外祖母再没见过他。看到穷张来了,她老人家也怔住了:“你……”
“姥姥好!”张族祥身穿劳动布工作服,侧身缩肩闪进门来,又叫了声“嫂夫人”。
妈妈听到“嫂夫人”这种称呼,满脸懵懂表情。张族祥并不介意地说:“我修好了黎律师家水管,从院门外路过看见屋里亮着灯,就进来看望你们啦。”
妈妈僵硬地起身,轻声请张族祥落座。其实他已经坐下了,而且跷起二郎腿。
妈妈毕竟是教师,问了句“您近来工作忙吧”,便没话了。张族祥从衣兜里掏出小袋茶叶,伸长胳膊递给我。
“谢谢您,我有家教不要別人的东西。”
外祖母也助阵道:“谢谢您,我家孩子不会要别人东西的。”
张族祥再次笑了:“嗐!姥姥您误会了,我是让小鹿子给我沏杯热茶呢。”
“这黑灯瞎火的,何必劳您自带茶叶呢。”外祖母勉强客套着。
“您老人家又误会了,我去黎律师家修理水管,他硬塞给我这包茶叶,我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
妈妈静静听着,轻声说小鹿儿沏茶吧。外祖母马上说炉子灭了暖瓶里也没有开水。
张族祥仍然不介意,再次叫了声“嫂夫人”:“我就认为铁廉不该到新疆去,这夫妻常年两地分居,多不好嘛。我要写信要他调回天津,让你们全家人早日团聚……”
妈妈终于张口了:“铁廉有他的志向,您别为这事操心了。”
“朋友嘛,我要为铁廉着想的。今后嫂夫人家里有什么事儿,就让小鹿子去房管站找我,咱工人阶级说话算话。”
妈妈起身说谢谢:“真不好意思,没有开水给您沏茶……”
“没关系!嫂夫人不要客气。”张族祥总算直身站起,再次把小袋茶叶递过来:“小鹿子,这茶叶送给你啦。”
我下意识接在手里。妈妈腾地变了脸色。外祖母敷敷衍衍说:“张师傅慢走,不远送了……”
管儿匠张族祥迈开大步走了。外祖母立即关门,好像唯恐不速之客转身返回。
妈妈指着我手里小袋茶叶说:“你怎么能收他的东西呢?你快把它扔到外边去!”
我意识到妈妈嫌它脏,随即跑出院子,猛然看见巷子里有人抽烟——张族祥站在灯影里不动,好像等待什么人。
我悄悄朝小袋茶叶吐了口唾沫,挥手扔了。溜进家门看见妈妈手持拖把使劲擦着地板。外祖母冲我挤眼,示意我不要说话。
妈妈好像永不休止的机器人儿,反复擦着地板。我说张族祥站在巷子里抽烟,好像等候什么人呢。妈妈停止擦地打量着我:“那小袋茶叶你扔掉啦?”
我说扔得远远的。妈妈转脸望着外祖母:“张族祥他……?”
“团圆巷是张族祥的维修管片,他就总往这儿跑呗。”
“您能不能想办法不让他到咱家来?”妈妈手持拖把祈求着。
“能!芫瑛你放心。”外祖母从妈妈手里接过拖把,继续擦地。
我从外祖母手里抢过拖把:“其实穷张这人挺有意思的……”
“你小孩子不要叫人家外号。”妈妈走到里间屋去了。
我又悄悄跑出去,看到团圆巷灯影里没了张族祥的身影。这时从巷口大街上传来敲击竹梆子的声响,这是推车卖水爆肚的来了,我咽下一团口水。
苏娘娘从巷底走过来,昏暗的巷灯下她发现那袋茶叶,猫腰捡起揣进衣兜里。
苏娘娘走了。卖水爆肚的竹梆声再次响起。小巷灯光里我看见方晓樱端着大碗走出团圆巷壹号院,就快步追赶过去。
“我爸爸喝酒呢,听见竹梆响派我给他买水爆肚……”方晓樱向我解释。我感到意外:“你爸爸天天喝酒吗?”
方晓樱点点头说:“他说以酒浇愁愁更愁。”
“你爸爸化工厂上班挺好嘛。”我想起方叔叔高高大大的样子,“他还愁什么呀?”
方晓樱望着卖水爆肚的独轮车说:“我爸天天想我妈,他让我给妈写信求她回到中国来……”
“你妈愿意回来吗?”
方晓樱超越年龄地苦笑了:“咱们这里只是日租界,大阪是正经日本国呢。”
七
外祖母派我给谢家送活计了。一个大包袱里裹着换季的衣裳,有单有棉,还有两床线绨夹被。
“谢家不是有谢太太嘛,她不会动手拆拆洗洗啊?”我好奇就爱多嘴。
“要是团圆巷太太们都自己动手拆拆洗洗,你姥姥还有活计吗?你也别吃蜜饯梨皮了。”外祖母瞪着我说,“你不缺心眼儿吧?”
我抱着大包袱走出院子。团圆巷南北走向,巷子东侧是单号,西侧是双号。谢家住十号院,院门是铁板焊的,看着特别结实。
方晓樱站在自家院门外,衣着挺单薄的。外祖母给团圆巷太太们拆拆洗洗,使我懂得了换季,就问她冷不冷。
“我爸说给我找厚衣裳,可是喝醉酒又出去了……”方晓樱红了眼圈儿,活像资本主义国家的孩子。
“晓樱你别哭,你有困难我肯定帮助你,我姥姥说我有女人缘。”
方晓樱好像懂得“女人缘”,刷地红了脸:“小鹿子你瞎说什么呀!”
既然方晓樱红了脸,我大体明白了“女人缘”的含意,也随着红了脸:“晓樱你还没吃晌午饭吧?”
她从衣兜里掏出五分硬币说:“卖秫米粥的挑子快来了,我等着呢。”
我想说你去日本找你妈妈多好,转念把话咽了回去。外祖母说过,方晓樱的妈妈回到日本嫁了人,连姓氏都随了夫家。
我走近谢先生家院门,双手抱着大包袱。方晓樱帮我推开半扇铁门,突然凑近我耳边:“我以后有困难,你真的会帮助我吗?”
我使劲点点头:“你放心,衣服脏了让我姥姥给你洗!”
方晓樱眼窝里含着泪水,笑了。我侧身挤进谢家院门说:“你快去买秫米粥喝吧晓樱!”
谢家院子里站着一株柿子树,树冠接近二层楼窗台。橙黄色小柿子好似小灯笼,一盏盏挂满枝头。
谢家门厅外安装了电喇叭,里面传出轻柔女声:“小鹿子,你直接上二楼来吧。”
无论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团圆巷的人们都能叫出我的乳名,好像自己成了小巷名人,心里挺喜兴的。我走进门厅双手举着大包袱,沿着吱吱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过厅狭窄,光线不亮。一溜儿两间屋子还保留日式木栅门,只是把贴棉纸改为镶磨砂玻璃。这时右边房间的木栅门缓缓拉开,一位身穿紫花绒袍的女士闪身走出,她圆圆的脸黑黑的短发,身材不高不矮,面孔白皙。我看过话剧《报童》和《岳云》,觉得她很像天津儿艺的演员,当然是扮演成年人。
她朝我点点头,没有笑。我认为她是谢太太,外祖母说过谢太太不爱笑,可能她的笑容以前用光了吧。
她伸出双手接过包袱,轻轻放在矮几上,好像唯恐弄出响动。她近身拉开左边房间的木栅门,说了声请进去吧。
左边房间里传出男人声音:“你是小鹿子吧?快进来让我看看你。”
我认为这是谢先生说话,便扭脸望着我认为的谢太太。她果然小声说:“谢先生叫你呢。”说罢返身退回右边的房间,伸手拉开木栅门。
我的目光趁机穿过她的木栅门,看见满地榻榻米。团圆巷人家的榻榻米全都拆掉了,谢家却还保留着。谢太太关闭木栅门的瞬间,我瞥见她屋里有个男人身影。
这时谢先生再次召唤我:“小鹿子,你脱鞋进来吧……”
我脱掉鞋子迈过门槛,走进谢先生房间。迎面沙发里坐着个大胖男人,不停地抖动双腿,双腿带动双脚不停点击着榻榻米。
不知什么原因,这样的谢先生令我感到有些意外。“谢先生好!”我依照外祖母教诲,还是主动问候长辈。
大胖男人和蔼极了,满面笑容他脚穿白布袜子,是那种大脚趾跟四个脚趾分开的樣式。我在方晓樱家里见过。“你怎么知道我是谢先生?”
“刚才谢太太说您是谢先生的。”
大胖男人愈发和蔼:“你怎么知道她是谢太太呢?”
“我姥姥告诉我,您家里只有谢先生和谢太太,没有第三个人……”我这样说着,猛地想起隔壁房间里的男人身影。
“你说得不错,我是谢先生,她是谢太太。”大胖男人停止抖动双腿,双脚也就停止点击榻榻米了。
我没见过榻榻米房间里摆放沙发,就问谢先生怎么知道我是小鹿子。
“我认识你父亲,一看你就是铁廉的儿子。嘿嘿,你父亲跳舞还是跟我学的呢。他为嘛去新疆工作呢?那么远跟唐僧西天取经似的……”
我不记得父亲模样,自然想象不出父亲跳舞的样子:“我以前在团圆巷里没见过您啊?”
谢先生摇摇头:“我不愿意下楼,团圆巷里很少见到我……”
我不能理解他的心思:“这等于小鸟关笼子里了。”
隔壁房间有人啊地叫了一声,挺突然的。这声音引发我耳鸣,嗡嗡嗡响不停。我的耳鸣很奇怪,特别容易被外界声响引发。
谢先生好像聋子,丝毫没听到隔壁的声音,继续跟我说话。
“你爸你妈在干部俱乐部跳舞认识的。干部俱乐部早先是英国乡谊俱乐部,那儿的舞池是弹簧地板,全中国只有两处,你别看北京是首都,那儿压根就没有!”
隔壁房间又叫了一声。好像是谢太太疼痛的呻吟。
“你知道天津人为嘛会跳吉特巴吗?一九四五年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塘沽登陆,美国大兵涌进天津舞场,咱们就把吉特巴学会了,北京人不会跳吉特巴!他们没见过这玩意儿……”谢先生说起跳舞的事情,兴致高涨,滔滔不绝,好像瞧不起北京人。
我克服着阵阵耳鸣,一只耳朵倾听谢先生讲叙,一只耳朵伸进隔壁房间偷听谢太太呻吟。
谢先生越讲越来劲,大胖身子呼地站起,卷来一股气浪。他灵活地做出个舞姿说:“你父亲跟我学跳吉特巴,还是很有天赋的……”
他说着伸手搭住我肩膀上,迫切地做出示范动作:“你太矮了你太矮了!你爸爸一米七八呢……”说着他拉开木栅门走出房间站在过厅里,大声召唤道:“隆美!隆美!”
哦,谢太太叫隆美。听到丈夫召唤,谢太太拉开木栅门迈过门槛走了出来:“你怎么啦,子诚?”
哦,谢先生叫谢子诚。他急切地拉过谢太太说:“咱们跳个吉特巴给小鹿子看看,他爸爸远在新疆呢!”
我眼窝里猛地涌满泪水,心里特别感激谢先生。
谢太太有些羞涩,朝后闪躲着。谢先生突然叹了口气,显得伤感起来:“是啊,我好多年没有跟你跳舞了……”
“子诚……”谢太太迎上前来说,“子诚你别伤心,咱俩不是发过誓吗?发誓今生今世不跳舞了。”
“是啊,咱俩发过誓的,今生今世不跳舞了……”又高又胖的谢先生好像知错就改的大孩子,连连点头。
“人家余大夫正跟我治病呢。”谢太太返身拉开自己房间的木栅门,走了进去。我再次看到那个男人身影——原来是余大夫跪坐榻榻米前,低头整理着什么。
我想起徐护士,想起居委会苏娘娘,她们对余大夫经常出诊谢家,私下都很有看法……
我意识到该走了,就遵照外祖母的教导,冲着谢先生鞠了个躬,说了声打扰您了。谢先生大声朝房间里说:“隆美,咱们还没给王姥姥谢礼呢。”
谢先生真是文明,把外祖母的手工费说成谢礼。
这时房间里传出谢太太说话:“子诚,红包我放在大鱼嘴里了,劳你拿给小鹿子吧。”
过厅的条案上卧着一条红色琉璃大鲤鱼,朝天张着大嘴,一派旱岸缺水的样子。谢先生依照谢太太的指点,从大鲤鱼嘴里取出小红包,笑吟吟递给我。
“你姥姥辛苦了,谢谢她老人家。”之后他笑着说,“我想请你来陪我聊天,你愿意吗?”
我接过红包说:“我每天要上学呢。”
“你读鞍山道小学?你们学校隔街就是溥仪皇上的行宫啊。”
谢先生把静园说成溥仪皇上的行宫,这很新鲜。我说溥仪行宫整天关着两扇大门,看着就像西头习艺所。
“嗨!冯玉祥不该派鹿钟麟把皇上全家从紫禁城里轰出来,人家大清跟你签了退位协议,做了一笔出让江山的大生意,老冯不能不守信用啊!所以后来轮船起火他烧死了……”
我听不懂谢先生说的话,只觉得他同情末代皇帝,对名叫冯玉祥的人很有意见。
谢先生意识到我是个孩子,随即停止评论:“赶上礼拜天不上课,你过来跟我聊天吧,就等于代替你爸爸了。”
我可以代替爸爸了?心里特别高兴,顺手把小红包塞进衣兜,再给谢先生鞠了躬,跑下楼去了。
我走出门厅经过院子,一颗小柿子掉落下来击中我的脑顶,我猫腰捡起握在手里。小柿子硬硬的,挺好的。
走出谢家院子,我看到卖秫米粥的挑子摆在团圆巷口,卖粥的汉子摘下草帽正在擦汗。这种走街串巷的秫米粥挑子,一头是盛滿热粥的铁锅,稳稳坐在热水缸上。另一头是盛满瓷碗和糖罐的竹箩筐,一根扁担将两头串接起来。
方晓樱站在秫米粥挑子近前,双手捧着大碗低头喝粥。我发现她喝粥不发出丝毫声响,令人想起小猫喝水。外祖母最反对喝粥发出丝丝啦啦声响,说上辈子是饿死鬼投生的。
我悄悄挪动脚步凑过去。方晓樱悄无声响喝完热粥,脸蛋变得红扑扑的好像大苹果。
“刚才苏娘娘问我余大夫几点钟进的谢家,我说不知道。苏娘娘就笑话我高粱花子脑袋,这辈子光认识秫米粥……”方晓樱说着掏出素白手绢擦了擦嘴角。手绢上绣着一朵小花。她说过这是妈妈绣的樱花。
方晓樱有些委屈:“苏娘娘还说我天生就是孤儿命。小鹿子我不是孤儿,虽然我妈妈回了日本,我还有爸爸呢!”
我把手里的小柿子递给她:“你当然不是孤儿,姚老师说过社会主义处处有亲人。”
方晓樱接过小柿子,很满足地笑了。“小鹿子,我想跟你同桌……”
外祖母出门来找我了,远远小声喊道:“我让你送趟活计,没让你去逛庙呀……”
方晓樱认为她耽误了我,躲到秫米粥挑子后边去了。卖粥汉子担起挑子,走开了。方晓樱瞪大眼睛望着外祖母。
外祖母大声说:“晓樱啊,你爸爸要是顾不得你,干脆你到我家吃饭吧。”
方晓樱扭身跑走了。我转脸望着外祖母。
“凡是没人疼的孩子,只要你稍微对她好点儿,她就受不了。你要好好对待方晓樱啊!”外祖母说着揪了揪我耳朵。
我被外祖母揪了耳朵,突然不耳鸣了。我们团圆巷里清清静静的,没了丝毫杂音。
“姥姥,我早就想让晓樱来家里吃饭,可是咱家粮食够吃吗?”
外祖母笑了:“我是说让晓樱入伙!就是带着粮票和钱到咱家吃饭,一日三餐。”
外祖母的形象顿时打了折扣:“要是晓樱没有粮票和钱呢?”
“她又不是孤儿!怎么没有粮票和钱呢?你格外关心女同学,我没看错你有女人缘。”外祖母说罢怪怪地笑了。
这时候,谢家的铁门响了——余大夫挎着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走了出来,快步朝着自家诊所走去。
苏娘娘好似从天而降,突然站在余大夫面前。“余大夫,您总往谢家出诊,究竟谢太太哪儿不舒服?”
余大夫注视着黑衣黑裤的苏娘娘:“您又不是患者家属,打听得太多了吧?”
“我是居委会代表!我要关心团圆巷每个人。”
“我用祖国传统医疗方法,辨证施治,综和调理……”余大夫无奈地说道,“这都是医学方面的问题,我说多了您听不懂的。”
“我不懂医学问题,但是我懂生活作风问题!”苏娘娘高高挺起胸脯,大获全胜开拔了。
我或多或少明白苏娘娘所说生活作风问题,大概跟谢太太有关。我想起妈妈说过的“男女混乱”,觉得我们团圆巷内容挺多的。
余大夫无奈地苦笑着,自言自语:“苏娘娘这人真无聊。”
张族祥骑着自行车刷地停在余大夫近前:“您又给谢太太出诊啦,她家水龙头还漏水吗?”
“我出诊,从来不进人家厨房的。”余大夫好像不愿搭理这个管儿匠,匆匆走了。
“余守明,你是个蒙古大夫!”张族祥挖苦着余大夫的背影。
外祖母跑过来牵起我的手,说了声回家。她老人家把张族祥看作瘟神,见面就躲。
快步走进家门,外祖母随手关门,呼呼喘着粗气。我想起躲债的杨白劳:“您又不欠张族祥钱,躲什么?”
“废话!你妈妈给我派了任务,不许穷张到咱家里来。”
“姥姥,什么叫蒙古大夫?”“傻孩子,那就是兽医呗!”
我把谢家给的小红包递给外祖母。“你快跟我说说谢家的情况!余大夫是给谢太太治病吗?”
“您怎么有点儿像苏娘娘呢?”我非常不满地说。
外祖母从橱柜里取出一份蜜饯梨皮,端着铜碗递给我:“谢先生跟余大夫说了什么?你肯定都听见了!”
不知动了什么心思,我决定为谢家保密,尽管我不知道该为谢家保什么密,似乎应当包括余大夫吧。
“这是明天的蜜饯梨皮,今天的我吃过了。”我看出外祖母在贿赂我。
外祖母伸手刮了刮我鼻尖说:“让你去了趟谢家就长了心眼儿,这要是让你多去几趟你非成精不可!”
我解释说:“我看谢先生挺好的,谢太太人也不错。”
“你小毛孩子懂得什么!谢先生以前开舞厅,谢太太是舞女……”外祖母意识到说话泄密,立即为自己失言打补丁,“这都是风言风语,你不要出去乱讲!”
我并不认为开舞厅的人不好。谢先生说我爸我妈就是跳舞时认识的。要是没有舞厅我爸我妈也不会认识。我爸我妈不认识当然就不会结婚,不结婚也就没有我了。
“谢先生是不是特别喜欢你?”外祖母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他还叫我礼拜天下午去聊天呢。”
外祖母回忆说:“你一落生谢先生就想认你做干儿子,你爸爸没反对,你妈妈不同意,这事儿就黄了。”
“谢先生为嘛非要我做干儿子?”我兴奋起来。
外祖母感慨了:“他没儿子啊!男人没儿子只能认干儿子。”
我不能理解干儿子意味着什么:“他让谢太太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不就有儿子了嘛。”
“你以为这是赶庙会吹糖人儿呢?”外祖母小声嘟哝着,“十月怀胎,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我家房门被轻轻推开,方晓樱悄无声响走进来,手里举着购粮本和几张钞票说:“王姥姥,我想来你家入伙吃饭……”
我立即拍手说欢迎。外祖母瞪了我一眼,扭脸向方晓樱说:“这可不是小孩子决定的事儿,让你爸爸下班回来当面跟我说吧。”
我又想起可怜的喜子,不知道他吃上塔糖没有。
八
清早大雾天气里,我背起书包走出家门。团圆巷口有个男人脚踏打气筒,身子一起一伏给自行车打气。
这是方晓樱的父亲,我叫了声“方叔叔”,问道:“您为嘛不同意方晓樱到我家入伙呢?”
他转身打量着我:“我女儿为嘛要到别人家吃饭呢?”
我用语文课堂造句的方式,透过雾气说:“因为没人给您女儿做饭,所以她要到我家入伙。”
“我妻子就要从日本回来了,她当然会给晓樱做饭吃的!”大雾天气里他收起打气筒有些得意地说,“我妻子做寿司很拿手的……”
我看清方叔叔的灰色大衣布满皱褶,这要是交给外祖母肯定会熨烫平整的。
我朝着学校走去。我读书的鞍山道小学。学校对面的大宅院叫静园,也就是谢先生说的溥仪行宫。后来溥仪偷偷离开静园,去长春做满洲国皇帝。倘若沿着鞍山道向东行走,路南还有“张园”,当年孙中山先生来天津见张作霖就住在张园。再向东走是日租界大和公园旧址,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驻地。
旧天日租界的事情是外祖母讲给我的,她老人家什么都知道。我只知道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当然还有“节粮度荒”,苏联人逼债,全国人民勒紧裤带给老大哥还贷。
我快步走进校园,大雾散去能够看清身边景物了。走进教室放下书包,全班去学校卫生室排队打预防针。
黎大续说这是预防白喉的,方晓樱说这是预防猩红热的。我认为这是预防“零二”的。“零二”是什么传染病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要去问余守明大夫的。
我趁机小声问方晓樱:“你妈妈就要从日本回来啦?”
她非常惊讶望着我:“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你爸爸跟我说的,今天早上……”
“哎呀……”方晓樱褪尽满脸惊讶表情,“我爸爸跟谁都这样说!”
轮到方晓樱打针了,她表情平静地走进女生房间。黎大续紧张得脸色煞白。我故作镇定对他说要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这是红岩里江姐说的。
黎大续扭头就跑,穿过操场跑进男厕所。
我打过预防针,跟随方晓樱走回教室。她停住脚步对我说:“你不知道我爸爸依靠幻想活着呢……”
“你真行……”我认为只有成年人說出这种话,一下被方晓樱罩住了。她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你知道人活着要付出多大代价啊。”
第三堂是班主任姚老师的语文课。我低头补写了算术作业,暗暗决定向姚老师提出调整座位的请求——跟方晓樱同桌。
“龚、小、鹿。”我听到姚老师叫我名字,立即抬头望着讲台。
姚老师站在黑板前:“今天来了个新同学,你是全班学习委员,要在学习方面多多帮助他……”说罢冲教室门外招招手。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生低头走进教室。
“就安排韩庆喜同学跟你同桌吧。”姚老师的声音轰地传来,炸得我耳鸣了。
我想跟方晓樱同桌的理想顿时破灭了——我扭头看着方晓樱。她羞得满脸彤红,低下头去。
姚老师领着新同学走过来。他黑衣黑裤黑书包,愈发显得瘦小。我必须热烈迎接同桌的到来,立即起身微笑,猛然认出这是韩裁缝家的喜子。
喜子好像不认识我,怯生生走到我面前,低头不语。姚老师及时说:“韩庆喜同学转学来到我们鞍山道小学,全班同学对他表示欢迎!”
教室里响起掌声。韩庆喜不知所措,慌忙从肩头摘下书包塞进书箱里。我看到他左脚布鞋被顶破个小洞,隐约露出脚趾。
我们坐下。姚老师上课。课堂练习是“小作文”,限制在一百二十字之内。如果是“大作文”的话,就必须写满五百字了。
姚老师出的小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她当堂解释说如果有的同学父亲不在身边,可以写母亲的。
我看到方晓樱举手。姚老师示意允许提问。方晓樱起立请示:“我母亲不在身边怎么写呢?”
“方晓樱!你没有认真听讲吧?”姚老师表情严肃说,“我出的题目是写父亲,如果父亲不在身边可以写母亲。既然你母亲不在身边,你就写父亲好啦。”
“虽然我父亲在身边,可是……”方晓樱止住声音,不说了。
“你坐下吧。”姚老师走到方晓樱身前,“只要是真情实感,写谁都可以的。”
我扭脸看了看学名韩庆喜的喜子。他也在侧脸看我。我就轻声问他吃了塔糖没有。
他目光亮了,轻轻点头,显然记起我了。他打开铅笔盒,里面只有三支表面没有喷漆木杆铅笔。我知道小摊贩把这种半成品卖给学生,便宜。他的橡皮已经擦得只有蚕豆大小了,要用指甲掐住才行。
我不再说话,翻开作文本,写出《我的……》这个题目。
远在新疆的父亲只是个模糊影像,我只能写母亲了。可是写北郊农场劳动的母亲,我又不知从何下笔。
姚老师一边踱步一边说:“我出这个题目,一是锻炼同学们的快速构思能力,二是考察你们的真情实感。不论大作文还是小作文,真情实感都是文章的生命……”
我又耳鸣了,仿佛无数只蜜蜂在脑海里飞舞,嗡嗡作响。我反复张大嘴巴企图减轻耳鸣的压力。
喜子以为我在作怪相,惊奇地看着我。我发现他有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只是平时隐藏在低垂的表情里而已。
我勉强写出一百二十字,把作文本交给挨桌收作业的班长王亮。喜子一个字也没有写,就干枯地坐着。
打响下课铃声。同学们嗡地冲出教室。姚老师走过来说:“韩庆喜来到新的学习环境,对新的课程不太适应,这篇小作文你放学回家补写吧,明天交上来就行。”
喜子起身站立,连连点头,显得很懂礼貌。姚老师下课走了。喜子仍然站立不动,就跟木头人儿似的。
我拉着他坐下。他看了看我,好像挺感激的。我问他从哪里转学来的。他说哈密道第一小学。我笑了,想起那首讽刺“哈一小”的歌谣,就轻声哼唱起来:
“提起哈一小,学校是座庙,老师是和尚,校长是老道。”
喜子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说哈一小是座庙呢?”
我被他问住回答不出。喜子脸上掠过淡淡的得意,然后低头不语。
“你父亲是个有名的裁缝,你怎么不在课堂写他呢?”我抓住时机问道。
他回避我的提问:“哈一小早先是日本神庙,后来改做学校了。你说‘校长是老道’不对,应当说‘校长武士道’才对呢。”
喜子竟然懂得日租界的历史,这令我意外。我问他家住在哪里,他说热河路三号。
第四节课是吴老师的体育,我拉起喜子走出教室。我觉得他身体很轻,好像扯着一只大风筝。
方晓樱站在楼道里,似乎在等我。我把喜子介绍给她,说这是韩裁缝的儿子。方晓樱立即说:“以前我妈妈的衣服都是请你爸爸做的。”
喜子扭头对我說:“你不要见人就说我是韩裁缝的儿子,好吗?”
“裁缝很好嘛,我们都很尊重你爸爸呢。”方晓樱抢先解释。
喜子转向方晓樱说:“你也不要见人就说我是韩裁缝的儿子,好吗?”
“为什么?”我坚持问道。
喜子目光坚定地望着我说:“因为,我不喜欢裁缝,所以……”
他好像也受了造句的影响——说话爱用“因为”和“所以”。
喜子跑到操场上去了。我看着方晓樱,方晓樱看着我,我俩都不知道怎样对待这个新来的同学。
我不敢告诉她前几年节粮度荒喜子被饿瘪的事儿,也不敢告诉她杨柳青的老刘给韩裁缝家送粮食的事儿,更不敢告诉她有人给喜子妈妈写信逼问喜子的来历。
这时候操场上传来黎大续的声音,他不断打着手势好像在教训喜子。我马上跑过去解围。
身材瘦长的黎大续响声说:“我们学校全市有名,你穿这种衣裳有损我们名声,所以,你明天必须穿着合格的衣服来上课!”
我在黎大续嘴里也听到“所以”了。这时方晓樱赶来拦住黎大续说:“我们要艰苦朴素,只要衣服干净整洁就可以了。”
我赞同方晓樱的观点:“黎大续,你爸爸当律师有钱给你买高级衣服,你干嘛为难新来的韩庆喜呢?”
黎大续发觉自己孤立无援,气哼哼扭头跑开了。
我看到喜子穿的黑色洋布夹袄夹裤都是手工缝制的,这令我感到奇怪。他爸爸是有名的裁缝,这夹袄夹裤都应该是缝纫机踩的。
“我穿的衣服都是我妈妈亲手缝的……”喜子声音不高,却显出几分自豪。
全班打过预防针的第三天,上周老师的算术课。卫生室张老师来到班里巡查,询问有没有同学身体出现异常状况。班长王亮带头大声回答“没——有”。张老师摆摆手说不要求集体回答,她快步走到我的座位前。
我立即站起,这是做学生的基本礼貌。张老师拍拍我肩头说坐下吧,仔细打量着我的同桌。
“你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喜子起身低头回答:“韩庆喜。”
张老师问他今年多大。他说十一岁。张老师皱了皱眉头说你四年级应当十岁啊。
“因为,我妈妈怕我挨欺负,故意让我晚上一年,所以,我今年十一岁了。”
“班里有人欺负你吗?”张老师温和地抚摸喜子的脸蛋儿,然后伸出拇指按了按他的脑门。
“哎哟……”张老师轻轻叫了一声,“三年节粮度荒过去了,你怎么还会浮肿呢?”
我侧脸看着喜子的小圆脸蛋儿。哦,原来这不是胖而是浮肿。
喜子从书箱里拿出黑色条绒帽子戴上,跟随张老师走出教室。
我身边的位子空空荡荡。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难过,双手捂脸趴在课桌上。
坐在我后排的黎大续伸手捅着我后腰问道:“你捂脸干吗?也浮肿啦。”
周老师讲解着小数与分数的关系,举例1╱2=0.5。这时喜子双手捧着黑色条绒帽子走进教室,怯怯望着周老师。
周老师点头应允,喜子快步回到座位,坐在我身旁。我看到他帽子里盛满黄豆。
“学校发我黄豆,让回家煮着吃,增加营养。”他低声解释。
我很好奇:“你家里粮食还是不够吃啊?”
他点点头。我知道韩裁缝家有五个孩子,好像一群小老虎抢食。
中午放学回家,我把喜子浮肿的事情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瞪大眼睛听着,连连摇头说“作孽呀作孽!”
“作孽”对我来说是个生疏词汇,作文里用不上的。
“既然喜子初来乍到,你要照顾好这个同桌。今儿下午学校没课吧?你陪我去韩家看看喜子!”外祖母说着去厨房拿大海碗盛出二斤黄豆说,“学校发给喜子的黄豆吃不了几天,要消除浮肿至少吃上个把月,你快把蜜饯梨皮也贡献出来吧。”
我觉得外祖母挺善良的,就打开柜子取出两份蜜饯梨皮:“学校卫生室张老师说,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城市里的孩子不应该再有浮肿的了。”
外祖母点头说:“谁让韩裁缝家孩子多呢,月月粮食不够吃。”
吃过午饭,我跟随外祖母走出团圆巷,沿着哈密道向东,走过河南路、蒙古路、河北路,向右拐进热河路。
外祖母说以前热河路叫小松街,是日租界里最短的街。我看见路右小院门外挂着“成衣”的幌子,这就是韩裁缝家了。
外祖母手里拎着二斤黄豆,我手里捧着包装蜜饯梨皮的纸袋子,稳步走进韩家院子。
这是一间大屋子,中央摆着裁缝案子,四周摆满床铺。
“喜子呢?我们给他送吃的来啦!”外祖母进门就嚷嚷,显得跟韩家很熟络。
麻脸韩裁缝腰系围裙脖子挂着皮尺,隔着裁缝案子望着我们。
外祖母把装满黄豆的小布袋放在裁缝案子上:“喜子浮肿,你要给他增加营养啊。”
韩裁缝的媳妇从里间屋跑出来说:“王姥姥来啦您快请坐吧。”
我伸出目光寻找喜子,不见他身影。韩裁缝低头裁剪衣料不吭声。
外祖母从我手里接过蜜饯梨皮,伸手递给韩裁缝的媳妇:“这蜜饯梨皮也能给喜子增加营养!”
韩裁缝的媳妇满脸尴尬地看着丈夫。韩裁缝还是低头裁剪衣料。
外祖母叫着韩裁缝名字说:“宝水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喜子浮肿了,这事儿你要上心啊。”
韩裁缝缓缓抬起头来板着麻脸说:“王姥姥,您的意思是说我虐待喜子啦?”
外祖母毫无察觉地说:“我可没说你虐待自家孩子,我是要你赶快把喜子浮肿消下去,你就不怕外人笑话呀!”
韩裁缝渐渐挺立身子,绕过裁缝案子走近外祖母。“您是来挑唆是非的吧?我家事情用不着你们外人来管。”
外祖母愣住了,好像从来没有遇到韩裁缝这样对她说话。
“快拿着你们的黄豆,走人!”韩裁缝抓起装满黄豆的小布袋丢给我说,“你的蜜饯梨皮也留着自己吃吧!”
“快走!”韩裁缝突然高声喊喝,吓了我一跳。
“王姥姥,我就不沏茶了,您老人家慢走吧……”韩裁缝的媳妇搀住着外祖母,满脸羞愧送我们走出家门。
我们分明是被人家给轰出来了。外祖母的自尊心难以收场,只得嘻嘻哈哈给自己下台阶:“这个韩裁缝今天没做好梦吧?一肚子邪火没处撒了……”
韩裁缝的媳妇不敢远送,颠儿颠儿跑回去了。
从热河路拐上哈密道,我扔掉手里蜜饯梨皮,一把抱住她老人家,呜呜哭了起来。“姥姥,韩裁缝拿您的好心当了驴肝肺!”
外祖母轻轻抚摸我头顶说,“反正咱们做好事不亏心就是了。”
我抬头看着鬓发斑白的外祖母,觉得她老人家真是个大好人。
外祖母突然笑了:“这事儿没完!我回家泡黄豆去,煮熟了你带到学校给喜子吃!我就不信韩裁缝他敢缝上喜子的嘴。”
我愈发认为外祖母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了。
到了晚晌,韩裁缝的媳妇跑来了,一进门就给外祖母跪下了:“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要原谅韩宝水,他给主顾裁坏一块好料子,赔不起人家心里起急就发了邪火,他特意派我来赔礼道歉的。”
外祖母猫腰拉起她,满脸笑容说:“你不用说了,我心里明镜儿!你快回家吧,这页儿就算掀过去啦。”
韩裁缝的媳妇将信将疑,瞪大眼睛望着外祖母。她老人家关心地问道:“至今还有人给你写信追问喜子的来历,是吗?”
韩裁缝的媳妇听了,一头扎到外祖母怀里,哇哇哭了起来:“有人就是揪住喜子的事儿不放啊!”
九
这个头戴大皮帽身穿大皮袄的男人走进院子,双手提着涨得滚圆的旅行包,呼呼喘着粗气。
这是腊月里的傍晚,我迎头问道:“同志,您找谁呀?”
他很高很瘦,抬手摘下热气腾腾的大皮帽,冲我无声地笑。外祖母跑出来拍着大腿说:“小鹿子,这是你爸爸呀!”
我吓得躲到外祖母身后。这个又高又瘦的男子就是我爸爸?
突然有了爸爸,我反而不适应。这时苏娘娘走进我家院子打量着爸爸:“你是小鹿子的父親?你去新疆时我还没搬来团圆巷呢。”
爸爸重新戴上大皮帽说:“我回来探亲顺便给单位采购些办公物品……”
“不论探亲还是公差都要去派出所登记的。”苏娘娘满脸堆笑说。
“防火防盗,防匪防特。”苏娘娘说罢急匆匆走了——好像哪里着了大火,等着她去扑救。
“这个女同志是什么人?”爸爸走进房间,放下手里提包。
“管闲事的忙人,管忙事的闲人。”外祖母连忙给爸爸斟了一杯热水,“她先生姓苏,她是街道工作积极分子。”
“既然这样,我去登记吧。”看来爸爸是遵纪守法的人,喝了杯热水去派出所了。
外祖母气咻咻说:“男人回家还要去派出所登记?咱不知道这是国家的规定还是苏绝户的添乱!”
我不懂“绝户”什么意思,不知它跟资产阶级有没有关系。
“绝户嘛,就是这辈子没儿没女呗。”外祖母小声解释着,“苏娘娘的丈夫是个废人。”
工厂有废品,家庭还有废人?我寻思着,认为大人们事情太多,小孩子又懂得太少。
我说:“我去给妈妈打个电话吧!告诉她爸爸回来啦。”
“小孩子别出馊主意,你把电话打到农场书记办公室,他先审你一遍,就跟抓着贼似的!”
礼拜六傍晚,妈妈骑着紫色匈牙利自行车回来了。她进门主动跟爸爸拥抱。以前只见过男女握手,我头次看到男女拥抱。
外祖母觉得气氛不够热烈,努力提高温度说:“好几年没见了,瞧你们这两口子!”
爸爸听了,就朝着外祖母笑了笑。
天津习俗叫“长迎短送”,迎接吃面条,表示长久团圆。送别吃饺子,表示离别短暂。
晚间全家吃的团圆饭就是肉丝打卤面,外加黄豆芽菜码。我吃着吃着想起方晓樱,只吃了半碗放下筷子。
爸爸望着我说:“你长身体的阶段,吃得这么少?”
我小声编造理由说:“爸爸,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所以我要节约粮食呢。”
我用了“因为——所以”的句式,就跟课堂造句似的。
外祖母不允许我添乱:“你也想把自己饿瘪了?跟喜子一样!”
“喜子是谁?”爸爸不解地问道。
妈妈小声说:“韩裁缝家的老四,你忘啦?”
“噢……”爸爸也放下筷子:“记得我去新疆那年,喜子才五岁呢。”
我终于忍不住了:“爸爸,您也记得方晓樱吧?”
爸爸皱着眉头使劲儿回忆,这样子特像国家干部。
“铁廉,方家爷爷以前开过染料行,公私合营方晓樱的爸爸并入自行车零件厂了。”妈妈轻声介绍说。
“方晓樱要来咱家入伙吃饭,我姥姥要钱要粮票,弄得她爸爸不乐意,方晓樱有时只能喝秫米粥……”
“小鹿子,你爸爸好不容易回家探亲,你让他消消停停吃顿饭行吗?”外祖母递来眼色。
爸爸笑了:“我在新疆下乡到哈萨克人家里吃饭,想交钱交粮票人家坚决不要,新疆的少数民族特别好客。”
我乐了:“方晓樱要是遇见哈萨克人家就好了,天天有人管饭。”
外祖母狠狠瞪了我一眼,起身收拾碗筷。
我趁机撺掇爸爸拜访方家,说服方叔叔同意方晓樱入伙吃饭。爸爸点点头:“还有谢先生和余大夫,我肯定要看望的,他们都是团圆巷老邻居了。”
全家吃过晚饭。妈妈照常打开收音机,可巧播送歌剧《货郎与小姐》。爸爸吸着香烟说:“男主角是李光曦唱的,他天津男一中毕业。”
妈妈说:“其实,郑兴丽唱的《夏夜圆舞曲》也不错!”
爸爸却没说话,继续吸烟。爸爸吸的香烟是“雪莲牌”,我觉得很新鲜,就告诉他以前存的香烟盒被姥姥烧了。
爸爸笑了笑说:“没关系,很多事情可以重新开始的。”
很多事情可以重新开始的——我牢牢记住爸爸这句话。
“对呀,你可以重新开始嘛,从收藏你爸爸雪莲牌香烟盒开始。”妈妈说话明显比平时多了。我觉得这跟爸爸回家探亲有关。全家团聚真好,我既有妈妈也有爸爸,完整了。
爸爸对妈妈说:“我去派出所登了记,咱们团圆巷的管片民警姓梅,梅兰芳的梅。”
“是啊,梅同志是个复员军人……”妈妈顿了顿问道,“他对你讲了什么?”
爸爸摇摇头说:“梅同志建议你也调到新疆工作,这样避免两地分居,促进夫妻感情……”
“这不是好主意!铁廉过两年你调回来吧,支援大西北建设不能一辈子哟。”妈妈有些急切地说。
我觉得以前妈妈说话并不急切,今天快言快语了。
爸爸点点头说:“是啊,尽量避免夫妻两地分居,梅同志说得很有道理。”
外祖母一旁观察着,不言不语。
晚间安歇。爸爸妈妈一前一后走进了里间屋,睡在那张双人床上。外祖母让我钻到外间屋的壁橱里睡。这时我突然想起爸爸的朋友張族祥。记得那家伙大半夜借宿,外祖母也是让我睡进壁橱——我的阿里巴巴山洞。
夜晚静悄悄,里间屋没有传出什么声响。这跟张族祥借宿的情形完全不同。思来想去,我渐渐给自己找出道理:爸爸妈妈是夫妻,男女同床不混乱;张族祥跟别人同床才是混乱,尽管我不懂怎样是男女混乱。
第二天吃过早饭,外祖母低声向妈妈询问着什么。妈妈默默摇头不语。爸爸站在院子里吸烟,慢条斯理给我讲述新疆故事:吐鲁番的葡萄,伊犁的苹果,阿图什的核桃,库尔勒的香梨……
我从香梨想到蜜饯梨皮,便说起穷张跟我争嘴吃的事情。父亲宽厚地笑着说:“我认识张族祥十几年了,他就是这么个人。早先张家不穷,他父亲败光家业,解放后确定城市贫民的成分,简称城贫……”
得知张族祥出身“城贫”,我没有向父亲提起这家伙大半夜借宿的事情。因为,这件事我跟妈妈讲了,妈妈花钱换了新床。我要是跟爸爸讲了,他不会把房子换了吧?我观察爸爸也是讲清洁爱干净的人。
说曹操,曹操到。说穷张,张族祥就来了。他头戴长檐工作帽,身穿劳动布工作服,进门跟爸爸又握手又拍肩,还说“铁廉兄别来无恙”,一派嘻嘻哈哈乐天模样。他一连吸了三支雪莲牌香烟,又从爸爸的烟盒里抻出第四支,夹在耳边备用。
天南地北聊到正午时分,爸爸当然要留朋友吃饭。张族祥非常爽快地答应,还说下午有三张维修单,中午吃饱不怕加班。爸爸就称赞他是劳动模范。
张族祥接受爸爸夸赞说:“不论谁家管道跑水,即使半夜入户,咱从来不含糊。”
外祖母在厨房里嘟哝着,抱怨爸爸留张族祥吃饭:“万事怕开头,开了头收不了尾。往后咱家就成了穷张的食堂……”
妈妈帮厨低声劝解:“您忍耐一下,他毕竟是来看望铁廉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从爸爸回家探亲,妈妈显得忧心忡忡的。
果然,外祖母担忧的事情出现了。每天临近午饭时间,身穿工作服的张族祥便登门而来,进门就说维修单太多,忙得连午饭都吃不上。爸爸便留他午饭。他毫不客气,留饭就吃,给茶就喝,而且主动拿烟抽,临走时捎去火柴。
外祖母气不忿,直声追问说:“你自己不带烟卷,怎么还把火柴带走?”
张族祥不急不恼笑嘻嘻说:“姥姥!我走家串户修理水管,遇到人家给我递烟,我自带火柴方便多了。”
外祖母面对如此坦荡的回答,只得扭脸对爸爸说:“铁廉啊,你这朋友真实诚啊。”
不等爸爸说话,张族祥抢着表达说:“对!我们工人最实诚。”说罢他瞅着爸爸,“呵呵,你们干部也实诚呢……”
“一盒火柴二分钱,可是要凭票供应呢。”外祖母毫不避讳地表示不满。
管儿匠穷张耸了耸肩,哼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忙着修理他的水龙头去了。
爸爸起身送走张族祥,转身对外祖母说:“张族祥工作还是认真负责的,评上年度先进工作者呢。”
外祖母无奈地笑了笑,“铁廉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趁机问道:“您不是要去拜访方晓樱的爸爸吗?”
爸爸说已经去过方家了。“我没想到方维良变得如此潦倒,满屋脏衣服,遍地酒瓶子,我都快认不出他了。”
“你不知道吧?方晓樱妈妈回了日本国。方晓樱爸爸整天跟丢了魂儿似的,一下变成酒鬼。”外祖母惋惜地说。
爸爸点点头说:“这说明方维良是个重感情的人啊。”
“方叔叔还是不同意方晓樱来入伙吃饭?”这是我最关心的。
“小鹿子,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勉强的。”爸爸沉思着说。
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勉强的——我又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寒假里返校日,我背着书包经过苏娘娘小院门前,听见她跟丈夫说“小鹿子爸爸回来探亲,怎么听不到他家半夜有响动呢……”
我觉得苏娘娘好像隐藏在黑夜里的老猫,四处打探动静。
返校日坐在教室里,班主任姚老师检查同学们的寒假作业。我看韩庆喜没来,就向姚老师报告。
“好吧,我这几天就安排家访,先去韩庆喜同学家。”姚老师说。
方晓樱小声说:“也不知他浮肿怎么样了……”说着,她悄悄递给我个很小的杮饼。我问是不是她买的。她笑了。
“那天你从谢先生家出来,不是送给我个小杮子吗?我把它晾成小杮饼了。”方晓樱说完低下头去。
我把这只小小杮饼握在手里:“喜子要是饿了,咱们就把这只小杮饼给他吃。”
方晓樱同意了:“喜子要是不饿,你就保留着吧。”
我从学校回到家,把苏娘娘说的话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机警地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我拿出小柿饼给外祖母看。她老人家又叹了口气:“晓樱这闺女,心思细密,将来也是劳累的命啊。”
十
我听见爸爸半夜里咳嗽。吃早饭时外祖母说他抽烟太多,内火太盛,就派我陪爸爸去看余大夫。她老人家相信中医。
“好啊,当年就是余守明治好了我的病。”爸爸牵着我的手走出家门。我跟爸爸牵了手,心里暗暗练习造句,用了“兴高采烈”这词。
余守明诊所挺冷清的,就连负责挂号的老头儿也没了踪影。爸爸打量着小诊所,表情感慨。
徐护士说:“余大夫出诊了,您有耐心就等着吧。”
趁着爸爸在场,我极力表现自己是“万事通”:“徐护士,余大夫又去谢先生家出诊了吧?”
“对!一连三天了,全都是去谢家出诊。”徐护士好像很有怨气。
爸爸走出小诊所:“既然余大夫在谢先生家,我干脆一起看望他俩吧。”
我忘了爸爸是来治咳嗽的,又兴高采烈起来,一溜烟儿跑去按响谢家的门铃,然后引领爸爸走进栽着杮树的小院。
谢家门厅外的电喇叭里,这次竟然传出谢先生的声音:“请问,这是哪位驾到?”
不是谢太太说话,我扭头望着爸爸。爸爸咳了一声說:“子诚兄,铁廉冒昧拜访啊。”
“我猜你也该来啦,可是此时我家里不方便……”谢先生放低声音。
爸爸立即道歉,连声说打扰了,牵着我手快步离开谢家小院。
“我太冒失了,知道余大夫来谢家出诊,不知回避反而打搅……”爸爸嘟哝着,责怪着自己。
苏娘娘好像早就埋伏着,这时冒了出来。“龚先生,您给人家拒绝了吧?咱们团圆巷里故事多,您从新疆回来不知内情呢。”
“对不起,我不想知道这么多故事。”爸爸不愿理睬苏娘娘。
外祖母迎出院子,冲着苏娘娘说:“我家铁廉从新疆回家探亲,你就不要添油加醋啦!”
我不明白外祖母说苏娘娘“添油加醋”什么意思。爸爸板着面孔回家去了。
苏娘娘居然不介意,笑眯眯地走开了。
“你爸爸自尊心特别强!”外祖母小声说:“自尊心特别强的男人格外在意自己,有时候就显得肚量小。”
我跟随外祖母回家,跑进里间屋看见爸爸站在窗前抽烟。这窗子通往后院。当初张族祥大半夜借宿,有人就是从这扇窗子爬进来的,天没亮又爬出去走了。
张族祥是爸爸的朋友。外祖母说爸爸自尊心特别强,还说自尊心特别强的男人格外在意自己,有时候就显得肚量小。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能把穷张借宿的事情告诉爸爸。
外祖母走进里间屋,说下午余大夫不出诊了。果然爸爸摇摇头说:“让小鹿子去达仁堂大药房,给我买几颗橘红化痰丸就行了。”
看来爸爸确实肚量有些小,由于谢先生拒绝拜访,爸爸连余大夫也不愿意看了。
“铁廉啊,还是让余大夫开方子抓药吧,下午我陪你去。”外祖母继续努力。
爸爸坚定地摇头:“听苏娘娘的口气,余守明跟谢子诚之间,好像有什么纠葛。既然如此我更不能添乱了。”
“铁廉啊,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纠葛,这跟你没有关系嘛。我看你自尊心太强了,这样容易弄伤自己。”
爸爸听了外祖母的话,一声不吭继续抽烟。我看出爸爸不高兴,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我只得用造句的方式劝说爸爸:“我认为不是谢先生拒绝您拜访,可能他确实不方便,所以您不要生气……”
爸爸冲我点了点头,仍然不言语。
又是礼拜六傍晚,妈妈从北郊农场回家来了。我听见外祖母小声告诉妈妈,说铁廉拜访谢家吃了闭门羹。
全家吃过晚饭,笃笃响起叩门声。妈妈主动跑去开门。自从爸爸回家探亲,妈妈比过去勤快多了。
“谢太太啊?请进,请进。”妈妈转向里间屋说,“铁廉,谢太太来啦!”
谢太太身穿黑色雪花呢长大衣,黑黑的眉毛红红的嘴唇,衬得面孔更白净。她伸手摘下紫色围巾拿在手里,微笑着跟外祖母打招呼。
这是天津卫的规矩,进门首先问候长辈。这时爸爸从里间屋走出来,冲谢太太点头致意。
“龚先生,实在抱歉,谢先生白天没能请您光临寒舍,他让我来请您和龚太太去作客,备好上等香片呢。”
爸爸勉强露出几分笑容:“天这么晚了就不打扰了。有劳您转告谢先生,他的盛情铁廉心领了。”
说罢,爸爸转身走进里间屋里,弄得谢太太表情尴尬。妈妈追进里间屋,小声劝说爸爸。
外祖母出面打圆场:“谢太太您别误会,我家铁廉随了新疆人脾气,变得有些拗了。”
“王姥姥,先是谢先生慢怠龚先生嘛。我贸然打扰您家了。”谢太太满面微笑,及时告辞走了。
外祖母自言自语说:“谢太太真讲究,晚上出来也化了妆。”
“噢!怪不得我闻见香水儿味呢。”我被外祖母提醒了,“这味道跟余大夫的香水儿一样!”
“你不要胡说八道!”外祖母瞪了我一眼。
这时妈妈走出里间屋,无奈地望着外祖母:“新疆戈壁滩那么大,怎么铁廉心眼儿越来越小呢?”
外祖母认为爸爸自尊心太强,遇到个小弯儿也转不过来。
“铁廉以前挺随和的,脾气不拗啊,这次回家探亲好像心里有疙瘩解不开。”妈妈眉头紧皱思索着。
爸爸有什么疙瘩解不开呢?我感到家庭气氛不好,暗暗焦急。
好像又响起叩门声。妈妈停止思索,这次她不主动应门了,示意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男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孔,索性使劲敞开门。屋里光线扑出去,一下照亮了他。
“是您啊……?”我看到西服领带的谢先生。他伸手摸着我的头顶,目光伸进屋里叫了声“王姥姥”。
外祖母迎上前来:“谢先生!您好多年不下楼, 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啦?”
妈妈闻声从里间屋走出来,惊诧地跟谢先生打招呼,返身召唤着爸爸:“铁廉,谢先生来看你啦!”
谢先生走了进来,脚步踏响我家地板。我低头看着他穿的黑色三截头皮鞋,擦得锃亮。
迟迟不见爸爸从里间屋走出来。身高体胖的谢先生熟络地跟外祖母聊着,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法租界的杨福荫路,日租界的大罗天,比国租界电灯房,英国租界跑马场……我一律听不懂。妈妈跑进里间屋给爸爸找会客的衣服。
终于,爸爸从里间屋走出来。他身穿蓝色中山装,脚下棕色皮鞋,身材挺拔,精神抖擞,响声跟谢先生打招呼。
我惊了。爸爸回来这么多天,还从来没有认真修饰自己。此时经过这番打扮,几乎变了一个人。外祖母说得对,爸爸是个极好面子的男人。
谢先生很胖,爸爸很瘦。他俩紧紧握手时,显得一个厚实,一个干练。
谢先生说:“铁廉啊,我多年不下楼,今天是诚心请你赏光品茶,我备了正兴德香片,正经窨了九道花的小叶儿呢。”
爸爸露出少有的笑容说:“子诚兄,既然您下楼了,今晚不妨就在我家问茶吧,咱们煮新疆的茯茶。”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谢先生爽快地答应了,“王姥姥,只是有劳您老人家了!”
“谢先生,我乐不得呢!”外祖母颠儿颠儿跑到厨房烧水去了。
一阵小沉默。这两个男人很快找到关于茶叶的话题。谢先生拿劝业场的正兴德茶庄跟北大关的成兴茶庄做了比较:“穆家的正兴德名气大,可是成兴茶庄发明了袋装茶,一下有了名声……”
“让他们好好聊天吧。”妈妈拉我躲进里间屋。
我问妈妈谢先生好多年不下楼,到底什么原因。妈妈说躲避是非口舌。我追问躲避什么是非口舌。妈妈说躲避各种是非口舌。
既然是躲避各种是非口舌,我就不该问了。想起外祖母说过解放前谢先生开舞厅,谢太太是舞女,就暗暗认为他们属于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害怕无产阶级,所以谢先生不敢下楼了吧。
我把这个想法小声说给妈妈听。她听了好像有些伤感,轻轻叹了口气。我印象里妈妈很少叹气,她是个有硬度的女人。
我悄悄把耳朵伸进外间屋——爸爸跟谢先生聊得热络,心里就随着高兴。其实,我挺喜欢谢先生的,虽然他是个不愿下楼的男人。
外祖母煮好了茯茶,召唤我出去给客人斟茶。“斟茶待客是礼貌,你快去吧。”妈妈鼓励我经受锻炼。
瓷瓮盛着煮好的紫红色茯茶,摆放茶几上。我拿木勺给两只茶碗里添了热茶,首先双手捧给谢先生。
谢先生看着我,转脸对爸爸说:“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多好啊!”
外祖母笑吟吟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有这么个儿子,做马牛我也愿意!”谢先生接过茶碗说,“这就是新疆茯茶?我今天有口福了……”
“不错不错,味道很醇厚的。”谢先生品了品夸赞说,“这茯茶肯定消食开胃。谢谢铁廉兄让我开眼界……”
“您过奖了。茯茶在新疆牧民家里用来煮奶茶。咱们天津人喝不惯的。”爸爸谦逊地说。
谢先生赞许地望着父亲:“你去新疆这些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当年我教你跳舞的翩翩公子啊……”
说着,谢先生打量着脚下地板说:“我家之所以没有拆掉日本榻榻米,就是防止自己忍不住在家里跳舞……”
我一旁听懂了,榻榻米趟不开步子,谁也没法跳舞的。
不知從哪儿来了兴致,谢先生起身冲里间屋说道:“龚太太,这次铁廉大老远回来探亲,你们没有出去跳舞啊?”
妈妈从里间屋迎出来:“我在农场劳动每礼拜六回家,哪儿有时间外出跳舞哇,再者说当年倡导全民交际舞,如今提倡兴无灭资(即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产阶级思想)新风尚……”
“是啊,当年学习苏联老大哥,单位里有不会跳舞的,上级还要求消灭死角呢。”谢先生回忆说。
外祖母见缝插针:“你们说起跳舞,有人不论快三慢三怎么也学不会!当时叫拖黄包车。”
爸爸说:“那时还号召购买苏联小花布,连蹬三轮车的都拿它做裤子穿。”
我听着,记住了学习跳舞消灭死角,还记住了苏联小花布。
谢先生端起茶碗喝了口茯茶:“人逢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晚咱们以茶代酒,忘掉一切忧烦。”
我觉得谢先生喝了茯茶就跟喝了烈酒似的,满脸彤红精神焕发。这位乐观开朗的男人有什么烦恼呢?
“你们夫妻没有机会外出跳舞,完全可以在家里跳嘛!”谢先生活像个大孩子,开始鼓动了。
妈妈望着爸爸。爸爸并不去看妈妈,只顾低头喝茶。他不承应谢先生的倡议,把妈妈晾一旁了。
妈妈表情有些尴尬。谢先生起身向前伸出双臂,似乎要邀请妈妈跳舞。妈妈顿时愣住了。
谢先生猛地醒悟了,停住脚步收回手臂,随即转脸冲我说:“小鹿子,劳你把谢太太请来吧。”
我不知该不该去,只得把目光投向妈妈。妈妈朝我点点头,我就跑出家门去了。天黑。团圆巷里人影一闪,好像进了九号院。我看不清这是什么人,径直去请谢太太。
谢太太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依然身穿黑色雪花呢大衣系着紫色围巾,身上散发着香水儿味道,匆匆赶来了。
谢先生落座喝茶活像一尊笑佛。谢太太进门看到丈夫从容不迫的样子,随即放心地笑了,隐隐露出两只酒窝。
以前没见过谢太太的笑容,显得特别好看。可惜她的笑容很快褪去,表情平静了。她表情平静也很好看的,虽然没有酒窝。
妈妈请谢太太落座。她轻声谢过,依然站立,安静地望着丈夫好像在问“子诚你叫我来做什么啊?”
谢先生喝着茯茶,连声说好,兴致愈发高涨。谢太太瞪大眼睛注视着丈夫,好像在说“子诚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既然我破例下了楼,今晚就跟铁廉尽兴吧。”谢先生站起身来,“铁廉芫瑛,你们夫妻先跳一支吉特巴,我哼唱舞曲给你们伴奏!”
妈妈望着爸爸,接受了谢先生建议。爸爸连连摆手说:“子诚兄咱们还是喝茶吧。”
谢先生真是豪爽:“铁廉,当年你俩在舞场认识的嘛,这老夫老妻怎么忸怩起来啦?”
“铁廉,难得谢先生下楼来,咱们跳支曲子吧。”妈妈走上前去将左手搭在爸爸肩头。爸爸无处闪躲,于是伸出右手拢住妈妈的腰。
爸爸妈妈就要跳舞了——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我屏住呼吸,心跳加快。
谢先生放开歌喉,高声唱起《夏夜圆舞曲》:
静静的夏夜天空多么晴朗,皎洁的月亮闪烁光芒,
小溪旁花朵放香,小虫儿跳跃在草地上……
我家地板光滑。妈妈随着爸爸的舞步,走了起来。可惜爸爸舞步僵硬不合节拍,两次踩了妈妈的脚。妈妈坚持着,爸爸步子愈发沉重。
方晓樱听到谢先生歌声,悄悄跑了进来,满脸惊喜表情。
“谢先生唱得真好,就跟收音机里差不多。”方晓樱小声对我说。我不知怎样形容谢先生的歌唱,只能用“洪亮宽广”造句。
谢先生继续放声唱道:
我们在这里跳舞歌唱,年轻的心儿欢乐激荡,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成长在祖国的土地上,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生活的道路多么宽广……
爸爸再次踩了妈妈的脚。谢先生停止歌唱。爸爸趁机停了下来。
“铁廉啊,你以前是舞池王子,没人跳得比你好。今天怎么把夏夜跳成寒冬啦?”
爸爸苦笑着说:“子诚兄,现在正是冬天嘛……”
“铁廉,你这样不好。我让谢太太陪你跳一曲。不急,慢三。”
谢太太望着谢先生:“不是发誓永远不跳舞嘛,今天怎么开了戒?”
谢先生顿了顿:“我发誓永不跳舞,但是不包括你啊。你这辈子不跳舞太可惜了。今晚咱们要让铁廉快乐起来。”
谢太太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主动走到爸爸面前:“龚先生,谢先生让我开戒,我愿意陪您跳舞,好吗?”
“请等一下……”妈妈说了话,“我存有手摇式唱机,这还是当年铁廉送给我的礼物呢。”妈妈说着走进里间屋去了。
“太好啦太好啦,我今天能看到谢太太跳舞了……”方晓樱兴奋地说。
听说有手摇式唱机,谢先生更加兴奋:“太好啦!我真没想到芫瑛还保留着手摇唱机呢。”
谢先生不叫“龚太太”,改叫妈妈名字“芫瑛”,外祖母舒心地笑了。
妈妈双手抱着手摇式唱机走出来,摆在茶几上。打开盖子装好唱针,然后放好黑胶唱片,连续摇动曲柄,唱机放出郑兴丽唱的《夏夜圆舞曲》。
谢太太展开身姿,跟爸爸跳起这支“慢三”舞曲。
爸爸身姿舒展,舞步稳健,完全不像踩妈妈脚那样笨拙。方晓樱出神地看着喃喃自语:“谢太太跳得太美了,太美了……”
谢先生双手打着节拍,好像乐队指挥。他当年开办的舞厅肯定很大吧?我想象着就像光明电影院那么大。
方晓樱低声哭了。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看谢太太跳舞,好像看见妈妈的影子。
手摇唱机放出《晚会圆舞曲》的时候,张族祥悄悄推门走进来。他进门就拍手叫好,吓得妈妈关掉手摇唱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族祥上前邀请谢太太跳舞,还奉承说“能跟当年法租界舞场皇后跳舞,千载难逢三生有幸”。谢太太转身望着谢先生。
不等謝先生表态,张族祥弓身行礼,然后抬手搭住谢太太肩膀。谢太太只得跟他跳了一曲。
张族祥身姿舒展,舞步流畅,完全成了舞场王子,使我忘记他是房管站的管儿匠。
一支舞曲完毕。张族祥并不停歇转而邀请妈妈。谢先生跟爸爸喝着茯茶,偶尔聊上几句,全然成了配角。
张族祥带着妈妈跳起吉特巴。这时突然门响,派出所的梅同志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家庭舞会,谁是组织者?” 梅同志沉着面孔问道。
我听到外祖母的声音:“我——!”
苏娘娘从梅同志身后露出来:“王姥姥您连秧歌都不会扭……”
梅同志注视着谢先生:“好几年不见面,你今天怎么下楼来啦?”
谢先生并不回答,低头喝茶。
我学着外祖母的样子:“是我请谢先生来的!”
梅同志转脸盯着我:“你小小年纪能够组织家庭舞会?看看你胸前红领巾的颜色吧……”
我低头看看胸前,仍然是红色的。
张族祥出面调和说:“既然梅同志来了,咱们散了吧。”
梅同志盯着谢先生说:“谢子诚,你明天上午到派出所谈话吧。”
“我家子诚身体不好,明天我代替他去吧?”谢太太请求着。
梅同志哼了一声,走了。苏娘娘紧紧跟随去了。
谢先生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大家沉默着。这时我发现没了张族祥的身影。这家伙啥时走的?动作快得好像评书《三侠剑》里的花蝴蝶花冲。
爸爸上前安慰谢先生:“子诚兄……”
谢先生呜呜哭了:“这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自己,我发誓不下楼的,下了楼就遇到鬼了!我这是自取其辱……”
听说遇到鬼了,方晓樱吓得四处张望。我也不知道谢先生说的鬼在哪里,但很想保护受到惊吓的方晓樱。
“王姥姥,谢谢您老人家挺身而出!龚先生龚太太,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给您家添麻烦了……”谢太太说着伸手挽起丈夫,“子诚,咱们回家吧。”
爸爸妈妈同时起身,却不知说什么好。外祖母急得甩手:“真是的!真是的!”
我追出院子大聲说:“谢先生您别难过,我礼拜天跟您去聊天儿!”
“我这辈子多多积德,盼着下辈子有你这么个好儿子。”谢先生望着我说。
谢太太低声说:“不用等到下辈子,我这辈子就给你生个儿子。”
十一
除夕上午,一个操着外埠口音男人蹲在团圆巷口大声念叨,说手里这挂炮仗原本打算带回雄县老家过年,可是津霸公路设卡检查,他只好卖掉。
我是城市孩子却还没有放过炮仗。外祖母总说炮仗容易崩瞎眼睛,找理由不给我买。今年不同以往,今年我有爸爸了。
我跑回家跟爸爸说外边有人卖炮仗。爸爸立即走出家门来到巷口,二话不说掏钱买了这挂炮仗,转身递给我。
红纸包装的炮仗,接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喜出望外奔回家去,心里大喊“有爸爸真好!有爸爸真好!”
小孩子舍不得一次点燃一炮仗。我坐在小桌前,小心翼翼将这整挂炮仗拆散,让它变成一颗颗炮仗,这样就延长了我燃放炮仗的乐趣。
除夕夜晚,我家小院里响起零星爆竹声,有个名叫小鹿子的男孩儿第一次发出他的春节脆响。
爸爸穿着蓝色呢子上衣,站在门厅外抽烟,看着儿子将一颗颗炮仗点燃,挥手甩到半空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方晓樱穿着小花棉袄站在我家小院门外,双手捂着耳朵望着我。我小英雄似的走过去。
小花棉袄衬着红苹果似的脸蛋:“小鹿子,你真棒!那天晚上我就不敢替谢先生说话……”
我谦虚起来:“这没什么!人家小英雄刘文学还敢跟偷辣椒的地主分子斗争呢。”
我没有告诉方晓樱,事后外祖母打了我两巴掌,说小毛孩子敢顶撞管片民警,当心他销了你城市户口。
“这件小花棉袄是我妈妈从日本寄来的,你说好看吗?”
我连连称赞说好看。方晓樱知足地笑了:“看来妈妈没有忘记我。”
“你妈妈肯定要回来看你的!”我大声说。
方晓樱泪光闪闪说:“我希望妈妈回来把我接走……”
“你想去日本啊?姚老师说那是资本主义国家,资产阶级欺压劳动人民呢。”
“我只想跟妈妈团聚,不想投靠资本主义……”方晓樱严肃起来,转身走了。
正月里,外祖母使出全年力量让全家吃好,还给爸爸买了一瓶通化葡萄酒。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盒子往家转,初四烙饼炒鸡蛋……可惜过年三天假期太短,春节三天假期结束。妈妈起大早骑着自行车赶往北郊农场。
外祖母对我说:“你妈妈要向领导请假呢,说是夫妻团聚。她要是今天晚晌骑车回来了,那就是领导准假了。”
“要是今天晚晌不回来呢?”我担忧地问道。
外祖母叹了口气说:“那就是农场领导不准假呗。”
晚晌没见妈妈骑车回来。外祖母对爸爸说:“对不起啊铁廉,你大老远回家探亲,芫瑛跟农场领导请假看来没给批准,她陪不了你了,只好等到礼拜六了……”
爸爸轻轻说了声没关系,一声不响地吸烟。爸爸吸烟很勤,除非走进里间屋睡觉,他手里总是夹着烟卷,食指和中指都熏黄了。
“铁廉,你没跟芫瑛闹别扭吧?”外祖母终于问道。
爸爸摆了摆被熏黄的手说:“我知道农场请假很难的。”
外祖母说:“小鹿子,明天二十五号借粮日,你起早去粮店排队,排在前边能买到粳米。”
“小鹿子正在长身体嘛,让他多睡会儿我去排队吧。”爸爸接过起早排队的任务。
我感动地望着爸爸——有爸爸真好。
外祖母就坡下驴说:“这样也好,铁廉你先去排队,粮店开门我去替换你。”
第二天上午爸爸排队回来,独自坐在桌前吃早饭,漫不经心对我说:“苏娘娘排在我后面,她不停地跟我说话……”
我说苏娘娘是话痨。爸爸想了想说:“她倒是说了不少事情。”
外祖母回来了,进门气急败坏说:“铁廉啊,我白让你起早排队了,粮店开门还是陈年籼米!就跟木头渣子似的。”
“我没有白白起早啊。”爸爸轻描淡写说道,继续抽烟。
礼拜六傍晚,妈妈骑车回家来了。她身穿蓝色棉大衣,显得很累。
“大干冬季六十天,天天挖水渠呢。任何人不准请假。”妈妈向爸爸解释说。
“新疆很多人患关节炎呢,你当心受寒。”之后爸爸问道,“你们农场党委书记姓曹吧?”
妈妈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曹书记?”
外祖母突然插言:“这是苏娘娘告诉你的吧?铁廉你别搭理那绝户!”
全家团聚吃晚饭。喝汤时爸爸说:“芫瑛啊,我探亲假期满,已经买了明天返疆的火车票……”
妈妈惊讶地放下筷子:“铁廉,你不是说申请探亲假延期吗?”
“年初单位工作忙,我又是副科长,还是按期返回吧。”爸爸不紧不慢说道。
妈妈叹了一口气:“铁廉,我们好好谈谈吧。”
爸爸說好吧,起身离开饭桌,走进里间屋了。
外祖母注视着妈妈说:“芫瑛,久别夫妻胜新婚,我早就看出你俩冷淡了,可是我没想到铁廉买了明天的火车票……”
妈妈走到里间屋门口,扭头对外祖母说:“您来看看,铁廉把行李都打好了,看来我真是留不住他了!”
外祖母小声说:“你就是留住人,也留不住心啊。”
晚间,从里间屋传出妈妈的哭泣声。外祖母起身朝里间屋说:“铁廉啊,我不知道你哪里结了疙瘩,临走前总要把它解开吧?”
里间屋里传出爸爸沉稳的声音:“您放心吧,我不会心里结着疙瘩返回新疆的。”
我听到妈妈放声大哭:“铁廉!你说我错在哪里了……”
外祖母把我推进壁橱说:“你快睡吧,明天要早起!”
我躺进宽大的壁橱里睡不着,竖起耳朵伸进黑夜里,搜索四周的响动。黑夜深深,我好像听到有响动从邻院传来,仿佛病人发出的呻吟……
我渐渐睡着了。一觉醒来,轻轻拉开壁橱门,我伸出脑袋看到外祖母独坐桌前,一动不动好像雕像。我光着脚丫子钻出壁橱。
天光大亮。我看到外祖母泪流满面,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情:“姥姥,我爸爸呢?”
“你爸爸天没亮就起床了,他拉开壁橱亲了亲你脸蛋儿,看你没醒就去火车站了……”
“爸爸真的走了?我又没有爸爸啦!”我突然放声大哭。
外祖母立即安慰我:“你怎么会没有爸爸呢?你爸爸就是离得太远了。”
我渐渐止住哭声,觉得自己成了吃饱肚子重新挨饿的孩子。
外祖母摘下老花镜擦干泪水说:“你妈妈送你爸爸上了火车,径直骑车回北郊农场挖水渠了。”
“你妈妈命苦哇……”外祖母起身将手里牛皮纸信封放进抽屉里说,“你爸爸也是苦命人。两个苦命人,要离就离呗。”
“离,离什么呀?”我问道。外祖母不言语,去厨房弄早饭了。
她老人家没想到我会偷看放进抽屉里的牛皮纸信封。这封信是爸爸临走留给妈妈的,我能够读懂其中大意。
这次爸爸回家探亲去派出所登记,梅同志向他介绍了苏娘娘反映的情况,说我家大半夜出现响动,疑似男女混乱的声音。爸爸并不相信。他起早去粮店排队遇到苏娘娘,她强烈建议爸爸去农场了解妈妈的生活作风问题。就这样爸爸对妈妈产生怀疑,认为夫妻长期两地分居造成感情疏远,建议和平分手,各奔前程。
我没有勇气向外祖母坦白偷偷看了爸爸写给妈妈的信,只是对苏娘娘深恶痛绝。这个绝户毁了我们的家庭。
寒假里。我给爸爸写了信,偷偷跑到察哈尔路小邮局,花两分钱买了航空信封,然后贴足十分钱邮票,这样七天时间爸爸就会收到。要是贴八分钱邮票,不航空要走十二天呢。
我在信里希望爸爸明年春节仍然回家探亲,不要好几年才回来一趟。我知道新疆有狼,就请求爸爸给我捎回两颗狼牙来。人们都说衣兜里装着狼牙,男孩子胆量就会变大,见了警察和坏人都不再害怕。
我悄悄等待着爸爸的回信。我希望全家团聚不破裂。
寒假结束开学了。上学路上迎面遇到张族祥。他还是把身子跨在自行车上,单脚点地。
“你爸爸返回新疆怎么不跟我道别呢?”他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他起码应当托付我照顾你啊!”
我说爸爸也没跟谢先生告别。张族祥撇了撇嘴:“那天跳舞被梅同志给查了,谢子诚又不敢下楼了吧?”
“街委会要求谢先生参加劳动,每星期二清扫团圆巷,谢先生不再下楼,谢太太替谢先生清扫了。”
“谢太太小鸟依人,她拿得动扫帚吗?”张族祥对谢太太的劳动能力表示怀疑。
我沿着陕西路朝前走,远远看见喜子闪身进了红满天早点部。
红满天早点部卖面茶,也卖豆腐脑,还卖那种名叫“两面焦”的玉米面饼子。但是光有钱没有粮票是吃不成早点的。满天红店铺里人不少,有坐着的也有站的。我隔着玻璃窗看见喜子躲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别人的嘴。
喜子不去学校钻进红满天早点部干什么?这时我看见有人喝过面茶把空碗放在桌上。喜子快速拿过空碗,伸出舌头舔着碗里残留的汤汁。
天啊!我站在窗外看着——喜子不停地卷动着舌头,把汤汁舔得干干净净。
喜子啊喜子,学校卫生室补助黄豆给你,外祖母煮熟黄豆让我带到学校给你,你怎么还跑来舔碗呢?红领巾要给学校增光,你反而丢尽班集体脸面。我这样想着,从同情转为生气了。
喜子又舔了两只碗,我觉得这是耻辱,转身跑向学校。
打响上课铃声,全班只有喜子迟到了。他低头走进教室坐在我身旁。班主任姚老师走过来轻声问他为什么迟到。喜子抬手擦着嘴角说今天起晚了。
我知道他撒谎,忍住没有揭发他。姚老师说以后不许迟到了,然后开始讲课。
打响下课铃声,喜子飞快窜出教室。我四处找不到他。打响上课铃声,他飞快走进教室坐在我身旁。这样我就没有机会问他话了。
喜子不光躲避我,也在躲避全班同学。我分析他经常钻进红满天早点部舔碗,上学总会迟到的。
我回家告诉了外祖母,她老人家连连叹气:“喜子肯定饿肚子!韩裁缝还是不拿他当亲生儿子对待。”
我摸着胸前红领巾说:“就算他不是韩裁缝亲生儿子,也不能去舔碗吧?这好像生活在万恶旧社会呢。”
“什么万恶旧社会?你出去不要乱讲话,当心祸从口出。”
我说:“什么祸从口出?韩庆喜舔碗是病从口入呢!”
第二天上学路上,我又发现喜子进了红满天早点部,就忍不住告诉了黎大续。他听罢气愤地说:“舔碗?这也太恶心啦。”
“咱们怎样帮助韩庆喜呢?我姥姥给他煮过黄豆……”
黎大续想了想:“这件事情交给我办吧。今天放学回家我翻翻《三国演义》,争取跟司马懿学几手计谋。”
我认为学计谋应该找诸葛亮。黎大续说他爸爸认为司马懿比诸葛亮高明,只是罗贯中把诸葛亮抬高了。
我觉得黎大续真是大律师的儿子,说话与众不同。
礼拜六上学,方晓樱带来两块起士林咖啡糖。喜子涨红脸收下了。打响上课铃声,喜子偷偷剥掉糖纸,飞快把糖块塞进嘴里含着。打响下课铃声,他躲到楼道角落里嘎巴嘎巴把糖块嚼了。
我假装没看见,远远走开了。
第三节课。学校教导主任突然走进教室,打断地理老师讲课,问谁是韩庆喜同学。喜子站起身来跟着教导主任走了。
地理老师提问,我国京山铁路从哪里到哪里。没有同学举手。我认为是从北京到山东,或者从北京到山西,反正要有个山字。
方晓樱举手起立回答,咬字清晰:“京山铁路是从首都北京到河北省的山海关。”
地理老师笑了:“回答正确!同学们要向方晓樱学习,不光要完成作业,还要自觉增加课外知识。”
下课了。我走过去问方晓樱,没想到把她问得掉了眼泪:“小时候,我妈妈带我坐火车去北戴河,所以我知道京山铁路……”
喜子回来了,低头走进教室,不言不语坐下收拾书包。
我猛然想起,韩裁缝低头走路,喜子也低头走路。韩裁缝不爱说话,喜子也不爱说话。父子相像,喜子就是韩裁缝的亲生儿子。
喜子把书